山行絮语

论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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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询问进山的路径，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姆告诉我，山中已经无人，大家都搬走了，只有空空的旧房子在。她住在石拱桥端，劈了间低矮的瓦屋，开个小杂货店，供应路人烟、茶所需。桥雄踞在峡谷上，像一条纽带，把此岸与彼岸的沙吕线公路联结在一起。谷底是奔泄的涧水，轻轻地滑过水中的岩石，送走了丝丝芦花和茅絮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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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让我不要上山了，她就来自山中，那里没什么可去。话里透着愁绪。这种情由，一定割不开对失去山中人家后的希望。一个人在他长长的生命旅程中，需要多少熟悉的场景，来维系生命中不须要改变，而又不得不要去改变的初衷呢？当失落成为上一代人的必然，比如，她们失去了一个非常值得眷念的村庄。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如同谷底交响的水流，怎样碰撞着，摇去了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的无情而又有序更替的季节。随后，就剩一个等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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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石桥，选择那条潮湿的石径到山中去。已经没有了落英。山色是一块成熟的浓重的调色盘，涂抹着散发诱人的林荫树香。首先袭击我的是一丛枫树，它们的表现，让我内心充满了狂热和遐想。山风静静地吹着，每张叶片都在颤动、煽动，并把最亮的一面呈现给铺射过来的西阳。所有的颜色和动作，煽动了我内心的热望。地下有无数叶子，铺满了石径，在阳光里闪耀，只是没有了枝头枫叶的热烈。我就这样踩着落叶，不管身后走过多少如落叶般无奈的季节，继续自己的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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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石径越来越窄，石块大小不一，凹凸不平。枯瘦是这样的山中小路的最逼真的形象。树干总会把他们的枝叶荫及过来，把枯槁的山路包在自己的肢下。路面吃不到光照，阴晦潮湿，几声禽鸣，把山中的寂静全部烘托出来。几里长的山道中，遇不到一个人影，我开始咀嚼阿姆的劝慰了。曾经生活在山里的人，如今又都到哪去呢？这条山中嶙峋的小路，就是他们双脚磨蹭出来的。山民们沉着的步履，好像还没有从这撒满落叶的地方游离过。可以听到林中传来砍伐的声音，击碎了浓郁的树色。我从石径旁找到了一根树枝。想必是砍伐人无意遗落山中的又一个日子。我把树枝做成进山的拐杖，在阗静的山地里，所有的寂寥都不能压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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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有可人的果实，也一律金黄。柚子就是这样子，硕大硕大的果子，垂挂在披扶的翠叶间，成熟得将涨落下来。路丛中也随处可见遗弃的柚子，有的剥开了，果实扔了一地。可能是不好吃，路人就这样随处乱丢起来，像是丢了一个曾经给人们所渴念过的贪婪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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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继续向深山翻过去，一会儿是石板铺碇，光滑而湿润，一会儿又变成了黄泥土路，长满了青苔。山道围着大山层层旋转，层层逼近。前面的村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没有听到犬吠，没有鸣禽，亦无飘动如云絮般的炊烟。门扉也落了，这个山村的日子像是松了下来，连几重门窗都透着冬日的余昝，光线模糊。只有山路依旧，爬上几层石砌的台阶，杂草纵横，还零落几捆已劈好的柴丕，让人看出村庄的消失，仍停留几斧刀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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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从这条石级走进这座无人的村庄，寻觅生活的足迹，来抚慰我几度离开村庄的情结。这个村庄所有走出去的人，也许和我一样挚爱着大山吧，但又无不痛苦地离开这个地方。四周林木高耸入云，挟着那些丛丛的翠竹，把村庄包裹起来，像母亲用荷叶包起一个蛋，永远地透着清香。老旧的房子排在一起，青色的瓦顶还像从前那样仄叠着沟檐。当夜的月光，一定会顺着瓦沟，流下人们思乡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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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廊荒废，门板紧锁，提醒着我不能进入这个瓦屋看看。我又一次想起了进山时阿姆的话，村庄曾经有过多少哀愁又甜蜜的故事，现在都写进了冬天的童话。也许，它更多地承载着祖祖辈辈的劳苦与艰辛，于是，才有选择告别的理由。离开曾经温暖的家，像是拿起刀，砍下一只心爱的手臂，疼痛着，但又憧憬着，外面的日子一定比大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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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村子，爬上山头时，又碰到了一棵老枫香树。在路旁，老树迎迓了我这个山外来客。它这样高大，极粗壮的树干，高而直。枝丫也粗壮，伸出的巨枝上挂满了火一样的红叶。它站在这个山头，我须仰首看树冠，像是这个村庄被它撑起来似的。它的年轮我不能轻易读懂，即使用手触摸龟裂的褶皱，也不能到达它生长的时间。

我只有继续向山中走上去。

作者:冯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