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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则微信,“刘备我祖”的《史记•七零后命运赋》勾起了我的回忆。《赋》中有言:“彼时虽物力艰辛,然不至于食糠。”不食糠,食何物?我等七十年代生人,童年的经典口粮就是地瓜米。
地瓜命贱,喜沙土,耐瘠薄,因此水田一类的精耕细作之地就留给了惯于养尊处优的水稻,它只在山坡无水处的旱地里生长。但它的确又是看破生命本质,能够一切随缘的典范。对于水分的要求,就如民谚所言:“干长柴根,湿长须根,不干不湿长块根。”对于肥力的要求则是:不给肥,不长个;给多少肥,长多大个。
父亲深谙地瓜的习性,每一道种植和管理工序都做到尽善尽美。栽种时深耕土壤,生长期适时浇水和除草,再施以自家猪圈或牛圈里的有机肥……地瓜知恩图报,只要不是太干旱的年景,都有好收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粮食。像父亲这样敬畏土地,尊重粮食,勤劳而负责任的农民,就能种出好地瓜。
幼时经历的农事,有几个时间节点印象深刻,如秋季的“双抢”:早稻要赶在台风肆虐之前抢收归仓,紧接着,还得在立秋之前将晚稻抢插。等这一切忙完,地瓜也快成熟了。秋风一紧,地瓜藤开始萎蔫,如老教师日渐荒疏的额头,它们已把精华全给了地里头。割了藤,一垄垄土埂里就是一串串饱满的果实。一锄头下去,少则五六个,多则十来个,几米长的一埂,就能收得一担,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地瓜收成季,最考验的就是挑功。几亩地就能让地瓜垒起一座小山,这座小山要从地里搬回家,在没有公路的山村,考验非同寻常的耐力和愚公移山的精神。因为挑粮食,我后颈部被扁担磨出的肿块和老茧多年以后才得以消退,而父亲布满双腿的静脉曲张则要等待一场手术,否则携带终身。
愚公移山可以子子孙孙无限期接续完成,而地瓜不等人,因为易腐烂。除了短时间内熟食,就须加工成易于贮藏的干品。熟食有多种,如蒸,煮,烤,或者蒸了再切成片晒成地瓜干。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说地瓜可以“切而蒸晒,久藏不坏”,说的就是地瓜干的做法,逯耀东先生在文章里写成“地瓜签”,恐怕是台湾的叫法,从外形上看,似会贴切一点。而干品制作最普遍的是加工成细条状再风干或晒干,我们把它叫做地瓜米。叫米不是米,只是在某些时候作为口粮代替了米的功能,当然此中也表达了对米的渴念。
选择房前屋后的迎风山冈头,长长的篾簟一排排与地面呈45度斜架,篾簟上的地瓜米要在秋风中充分萎凋和脱水。南方的深秋,台风已过,而“秋老虎”还在发威,可一到晚间,秋风萧瑟,偶尔还会有薄薄的晚霜降临,地瓜米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容易变干。完全干透,就收起,一担担挑回,储存在自家的粮仓里,偶尔也出售,但似乎贱得很,卖不了几个钱。我的幼年记忆里,依稀还有人民公社生产队劳动的影子,跟在大人的身旁瞎胡闹,但记忆最深的是粮食永远不够吃,分的一袋子大米,煮熟的第一碗白米饭还得摆在屋外的天空下祭“天公”,然后,我们才可以“尝新”。但终究很有限,每一次煮饭,母亲先放一点大米在锅底,然后倒扣一个小碗护住大米,碗的外围则是一整锅的地瓜米。这小小一碗白米饭,先是我的专享,我长大一点,接着是弟弟的专享。有一次放学回家,空腹嗷嗷,未经请示,吃了一碗本来留给弟弟的白米饭,受到了母亲的责怪。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种“长幼有序”爱护弱小,是我们长期坚持的家风。包产到户后,大米产量增加,那些年的锅里,是一半白米饭一半地瓜米饭,大人吃地瓜,小孩吃米饭。
闽浙边界沿海多山地和丘陵,大多是明末清初由闽南或闽东浙南平原地带逃避灾难的移民到此定居后得以开发,先辈们以巨大的艰辛在陡峭的山间之相对平坦处开垦田地,水源灌溉得到的地方,就开垦水田培育水稻,但更多的则是旱地,那就只能种植地瓜。我不大记得到底是哪一年我们家完全不用地瓜米饭当主食,大米产量的提高或许是在杂交水稻的发明之后,原来水稻产量低下,而水田又是那么的有限(有时有限的稻米自己不舍得吃而用于出售以资日常用度),是地瓜米帮助我们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古人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回想当年的困难日子,经历了,就是一笔人生的财富。人无法选择出生,富贵也好,贫穷也罢,均须俭朴自安。这是地瓜的品质,更是人生的哲学。
地瓜我们闽南话其实就叫做番薯。东南沿海居民对舶来品习惯在原名之前加“番”字。番薯原产于中美洲,在明代辗转自东南亚传入中国。番薯传入后,即被视为一种救荒的食物。谢肇淛《五杂组》曰:“闽中有番薯,似山药而肥白过之,种沙地中,易生而极蕃衍,饥馑之岁,民多赖以全活。”亦有县志记载:“每日三餐,富者米饭,贫者食粥及地瓜,虽歉岁不闻饥啼声。”如今我们大鱼大肉,已完全不吃地瓜米饭,市场上也难得出售。记得两年前,父亲起怀旧之思,跑回老家栽种了一些,新鲜地瓜吃不完,也做了一点地瓜米,有时掺在白米中煮一点,显得甘美可口。回想专吃地瓜米的岁月,日子那么艰难,觉得地瓜米好难下咽,现在偶尔吃一点,倒成为受全家人欢迎的健康食品了。
文章结尾时,翻阅旧时的读书笔记,刚好看到一则咏番薯的七律,其意甚为贴切,知番薯卑微而能高尚的品格已为人们所推崇,但未知何人所作,抄录如下:
旧年果腹不愿谈,今日倒成席上餐。 人情颠倒他不颠,自有真情在心间。 羞为王侯桌上宴,乐充粗粮济民难。 若是身价早些贵,今生不怨埋沙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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