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美文] 一本我很喜欢的书 不知道大家觉的怎么样〖蓝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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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6 14: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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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一切蓝色,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蓝色的,深深浅浅的蓝色,我的朋友们常说我从着装到气质,甚至我的长相,都是蓝色精灵。我喜欢这个说法。我经常在夜里轻轻说蓝精灵,你在哪里。然后我对着镜子展开最甜美的笑容说我在这里。我是个涂蓝色指甲油的小女人,从大学开始,我就涂着蓝色的指甲油在校园里旁若无人的招摇过市,脚指甲上,明亮的蓝色闪着微光——蓝色是我酷爱的颜色。同学们常说只能看见你和市场学老师两个人脚上涂指甲油,是的,在这个让人窒息的沉闷校园里,出格的人毕竟不多。但她涂的是最通俗的鲜红,而我是如鬼怪精灵般的神秘蓝色,不是忧郁的蓝色。我从不化妆,除了我的脚指甲,尽管二十七岁的女人没有化妆经验的实在是少,但我绝对是其中一个。我永远弄不明白口红的颜色,润肤露的种类还有那形形色色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我只知道最简单的袋装雪花膏,芭蕾的,这座城市的拳头产品。我生活在南京。它是座古墓。它的空气中散发着陈旧的腐烂气味,它让人发霉,虽然它漫天的梧桐绿让人的眼睛发亮,但新绿并不能掩饰它的老朽。你可以说它民风古朴,治安良好,也可以说它和市场脱轨,没有经济意识。但我觉得最精确的说法是它是一个慵懒地坐在摇椅上的老人。它的治安并不反映公安局的效率,而是因为它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去思考并犯罪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现在我没有工作,也就是说,我是社会闲散人员,我天天就坐在电脑前上网、写作。每天我到十一点半起床,上网收发信件,再在网上转一圈,和网友们聊几句,发几张不痛不痒的贴子聊聊无聊的事。我经常在网上大谈爱情,以姐姐的身份教导所有的弟弟妹妹们该如何对待感情的困惑。但我知道,我根本不懂爱情,虽然我谈过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还结过一次不明所以的婚。但是我不懂爱情。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弄明白这么复杂的东西了。

  (一)
  我仍然记得,在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便可以成熟了,便成熟得可以处理这世界上最复杂的恋爱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想到二十岁我就该真正的成熟了,成熟得可以处理很多年轻的心无法相信的事情;二十岁时,我又想,二十五岁我一定成熟了,成熟得对待一切都可以用逻辑思维和理性;现在我已经二十五了,我发现自己这一辈子是不会成熟了,我也开始怀疑这世界上有没有成熟的人了。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在九一年的秋天。我第一次涂指甲油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只有十八岁,很单纯的年龄,单纯的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成熟。那个秋天和往常和秋天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温馨清闲的风,一样是泛起萧索的黄意的绿叶。
  南京的秋天一向短暂急促,来去匆匆,所以我非常珍惜秋天每分钟的清爽感觉。十月的风中,我穿着黑色的肥大的线衫和深蓝色的牛仔直筒裤,坐在花园里盯着脚上的蓝指甲油,欣赏它的亮丽和它圆润的弧度。我的膝上摆着政治经济学课本,玫瑰红色的封面。我有意识地比较这两种颜色,发现在庸俗的玫瑰红衬托下,我的脚指甲竟显出些华丽的高贵。“可以坐下吗?”
  我抬头看看。这是个长的不错的男人,不是个男孩,是个男人。他皮肤略黑,宽阔的肩膀,有点漠然的微笑。就在一秒钟之内,我决定同意了,毕竟他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为什么不呢?这里不是我家。”
  他的微笑舒展了,眼睛也闪出些单纯的快乐。我看着他坐下来,拿出一本速写本。原来是个画画的。他背过身子专注地在速写本上勾勾涂涂,很快我发现他画的是花园对面新盖的图书馆、喷水池。
  没品味。我的心里闪过这么个词。
  他突然回过头来,仿佛不经心地冒出一句,“这里实在是没品味。”
  “那你大可不必来,可以画的地方挺多。”
  “我只是路过,看到你坐在这儿,你脚上涂着蓝指甲油。”他厚厚的嘴唇上有粒黑色的痦子,温和润湿,我生了些好奇心,很想伸手摸一摸。当然我并没有,我只是看着他从容不迫的表情,就象刚说过今天天气不错的表情,一点笑容也没有的表情。“你在这里上学?”
  “我在这里打扫卫生。”
  “那为什么抱着政治经济学?”
  “这说明这学校的员工素质。”
  “你很反感我搭讪?”
  “这取决于你的用心。”
  他终于笑了,他的牙很白。我知道我的牙黄,我不会跟着他傻笑。
  “我只是喜欢你的指甲油。”
  “在夫子庙小摊上买的,你也可以试试。”
  “我?”他的笑意从嘴角荡上了眼梢,“我愿意替你买。”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拿起书,“你再坐会儿。我走了。”他微笑着也站起来,“我的画店就开在西大门口,叫海子画廊。”看我脚步放慢了,赶紧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叫苏海,不是查海生。”“抄袭无罪论?”我的敌意并没有消除,虽然他的外表看上去憨厚诚恳,并不是我想像中艺术家的行头,但他的表情和言语还是透露了他的轻狂。没等他回答我已经从侧门出去了,隔着栅栏我看见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盯着石凳。

  第三天放学,我站在教学楼下等杨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说我有好友的话。她很宽厚,这是我唯一喜爱她的地方。我总觉得她思想简单的难以沟通,她也总说我思想复杂的难以理解。她的白裙子飘然而至,小小的下巴微微上扬,马尾辫在脑袋上晃动——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我,“去买点东西吃吧,我请客。”“我不会拒绝的,如果你请客的话。”我一向不拒绝女人请客,至少我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欠下些什么。
我在小卖部的门口看见了苏海,他正和我们系的崔明明聊天。他显然看见了我,“你好。”崔明明有点吃惊,“你们认识?”
  “不。”我断然否认,微笑着,“只是有一次偶遇,见过而已。”
  苏海狡黠的笑意从眼中溜过,“一回生,两回熟嘛。也巧了,我正想请崔明明去画廊喝杯茶。”他转过脸看杨柳,“你有兴趣加入吗?不耽误太长时间。”杨柳一无所知的表情挂在脸上,嘴里还含着根像白痴一样的棒棒糖,“反正离吃饭还有一会儿,行,转转吧。”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想否决她的意见,为了维护我的骄傲,我只能借她的嘴表达。一路上苏海只和崔明明讲话,谈着一个什么人,快出校门时我总算听明白了,他们谈的是崔明明的哥哥,苏海的同学。我听说过这个人,天才的摄影师,热爱流浪的艺术家。苏海的画廊并不大,是一条阴沉的走廊,惨淡的微光洒在黑色墙壁上挂着的形形色色的画上,右手边是国画,左手边是水粉画和油画,在这种暗淡的光线下,透出几分凄凉的诡异和暧昧。走过十米长的走廊,我们终于见到了窗户,和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房间零乱,别致,四处散放着画和画具,地上摔了五六个颜色缤纷的方形坐垫,右面的窄墙通体就是一面镜子,镜子面对着视野开阔的宽大的窗户,所有墙面都喷涂着五颜六色的不规则花纹,整个房间明亮绚烂,刚从阴暗的走廊穿过就更加深了这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感觉。崔明明熟练地瘫坐在角落的坐垫上,把鞋子甩出了六米远。我忽然注意到挂在一扇小门上的油画:一个秀美的少女,右臂挽着一只残破了的水壶,衣襟兜着鲜花,站在朦胧的晨曦中。苏海注意到我的目光,“法国格莱兹的《破壶》,学院派的。当然是仿制品。”“为什么拿着破壶?有什么喻意?”
  “失去贞操的少女。”苏海没有看我,声调也没有一点不自然,“这个女人后来成为了画家的妻子,但在画家晚年时,她卷财而逃。女人的失贞似乎和失德是联系在一起的。”我没吭声,凝视着画上的少女,听他继续说着关于这幅画的故事,“画家第一次见到她是碰到她和情人钻到林子里幽会,刚从林子里出来时面色潮红,听到她母亲喊她,她一慌把手里的壶摔破了。破壶在这里是失贞的暗喻。”他顿了顿,“喜欢吗?”我侧过脸去迎接他的目光,“我总觉得她在说什么,可是我听不见。”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茉莉花茶,“我不懂,可是我有受震动的感觉。为什么挂在这么醒目的位置,你听到什么了?”“女性的生命、欲望和传统。”他没有半分迟疑。
  杨柳的棒棒糖还没吃完,在口中发出呼溜呼溜的声音,她仔细地盯着《破壶》,眼神空洞索然,我知道她故意在装作对这画感兴趣,不忍心拂了我的兴致。崔明明则没这么惺惺作态,他一脸执着地盘腿坐着,双手飞速地按俄罗斯方块游戏机的操纵钮。

  下午上课,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明蓝色的圆珠笔在拇指食指间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我看见的是老师那张冷淡严肃的脸,可脑子里却是那幅画,和苏海讲述这个故事时的神情。从容,执着,认真,热爱?该用什么词形容我的感觉呢?我不清楚。笔脱手而出,响亮地落在地上,我慌忙弯腰去捡,却把书又带到了地上,我看见老师的眉毛动了动,终于忍住了没抬眼睛看我。一张小纸条从书页中飘出,滑到我的脚边。
  “今天晚上八点在我的画廊等你。”没有署名。潦草匆忙的字迹。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我慌乱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把纸条放进了口袋。

  吃完晚饭,我和杨柳傻乎乎地坐在图书馆一楼台阶上,一人啃一根雪糕,她小心地在地上垫了张报纸,怕裙子沾上灰,我则直接伸长了腿坐在地上。图书馆前人来人往,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或者说但凡看了我们一眼的都被我的大白眼吓的不敢看第二眼了。“你去不去?”
  “你说呢?”
  她掏出餐巾纸仔细擦拭我的嘴角,“你吃得到处都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态。沉默半晌,她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我眼睛深处,“你想去?”
  “有点。”
  “那就去吧,他挺帅的。”
  “他对我有兴趣吗?”
  “肯定有。你可以自己去发现,不用坐在这儿猜。”

  苏海的画廊门口洒着鹅黄色的灯光,干净透明的橱窗里沉甸甸的紫色忽明忽暗。我站在门口,思索着下一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
  我听见屋里的音乐声,是一首加拿大民歌,《红河谷》,悠扬低缓飘到我耳畔: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离开那热爱你的姑娘,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我走上了台阶,穿过阴沉的走廊,我看见苏海穿着蓝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坐在茶几上抽烟。他没说话,扔给我一个坐垫,我坐了下来,靠他脚边的位置。他突然笑了,“我想你会来的。”“你明白我会来的。”我终于不再想着自己的牙齿白不白了,绽出个自我感觉最甜美的微笑。他递给我一罐可乐,“喝水。”我的手指滑过他的,我感觉到他的体温,我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从镜子里,我瞥到自己灼亮的眼神。他的手轻轻滑过我耳畔的发,随即放回自己的腿上,他的声音温存缓和,“你很特别。”“为什么?”
  “因为你涂着蓝色指甲油,因为你看《破壶》时的眼神。”
我沉默着微笑,我知道我此时的笑容和眼神一定很温柔。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很天真,你会是一个一辈子天真的人。”他点燃一根烟,“你给我的感觉很好,所以我请你来。”
  烟在四周弥漫,我闻到那种干燥沉闷的香气——这是烟味给我的感觉。他微笑着注视着天花板,“你还是个孩子。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也不明白……现在我是什么也不想明白,可是我偏偏明白!”烟灰翻了个筋斗在烟灰缸里跌得粉碎。他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你喜欢我吗?”
  我仔细注视着他闪着灵气的眸子,他修长的手指,我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你很有思想,很苦闷,是吗?”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蹲下身子直视我的眼睛,“你喜欢我吗?我们不谈爱,因为爱太深刻,我们都不明白。”“我明白了。”我绯红的脸和垂下的眼睑让他不再追问,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脸贴近我的脸庞,他潮湿的唇在我的耳边磨擦。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心底却冒出一起阵的欢喜。他放开了我,“你没谈过恋爱?”
  我点头,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用发亮的眼睛含笑观察我的羞涩。他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二)
  我恋爱了!这是个多么欣喜的改变。当我迈着轻松地步阀走在学校宽敞的大路上时,我冲着每个人微笑,无论我认不认识他们。浓郁的梧桐树下过往的人们无法领略我的欢乐,这是我从他们呆滞的神情上看出来的,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步调,生活中没有一点新鲜的旋律。校园里的冬青夜晚间散发着幽幽的甜味。我无意中发现了这种香味,我经常在自修疲劳时和杨柳到花园小坐片刻,坐在冬青丛中。有一次突然看见冬青繁密的绿叶中有米粒般的青色花骨朵,凑上前去,一种奇异的暗香飘进了鼻翕。我在花园里一个人踱步,想着去看他。昨晚从他那里回来后我的心就被巨大的喜悦激荡着,我甚至不能安静地思考整件事的过程。上课时我盯着黑板上的汉字,但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我只能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早就飘进了那间洋溢着油彩味的屋子,和生活在那间屋子里的人。可能老师捕捉到了我不自觉流露的笑意,他走到我面前,让我告诉他什么叫布雷顿森林体系,我的思绪这才从几百米外硬生生地被拽了回来。我睁大眼睛委屈地望着老师,“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坐在这儿的原因。”年轻的老师淡淡一笑,“噢,原来你明白为什么要坐在这儿。不错!”幸福来的太快就有了不切实的感觉,我焦急地想把握住什么,我想求证,最重要的是,我的幸福感如此激烈,我无法控制自己想见他的冲动,我渴望他的唇滑过我脸颊的感觉,这让我感觉到实在的爱情与怜惜。

  他的画室里亮着灯,但他不在里面,我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往里瞧:杂乱的画具,画纸和画布,柔和的灯光。他给我的感受何止是温暖。他从挂着《破壶》的小门里出来了,看见我挤压在窗玻璃上的脸,他笑了,打开门。“我想你会来的。”他的语气淡然而温馨。我只是微笑。
  他关上门从身后搂住我,“你喜欢你来。”
  我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他的微笑渗入了我每一个毛孔,他用力把我拉进他的怀中,他的手在我的背上移动,他的嘴唇贴近我的唇,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感觉到它在剧烈地撞击,我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的舌尖在我的唇间游走,我尝到淡淡的烟草味道。他呼吸的气流让我的颈子燥热,他的手钻进了我的衣服,我可以听到光滑的肌肤磨擦时那种如丝绸般瑟瑟的声音。我浑身颤抖,莫名的恐惧让我用力推他,“放开我。”
  他真的放开了我,盯着我的眼睛,“对不起。”
  他轻轻抚摸着我散乱的头发,“明天一起去吃饭,好不好?六点钟你来。”我抬头看他,点点头。他豁然笑了,“别生气,好吗?来,我给你看我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高档饭店吃饭,明黄色的灯光,洁白的桌布,闪着银光的餐具,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有点局促不安,他则显得轻松自如,点完菜后,他顺手就掏出了香烟,“这儿好吗?”“太华丽了。”这是我唯一的感觉。
  “该享受时就享受吧。”他摸摸我的头,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像灰姑娘走进宫殿时一样,充满好奇与感激,因为他没有试图掩饰自己打量我的惶恐时的得意。活蹦乱跳的透明虾子在塑料槽里冲来撞去,我好奇地盯着它们的激动,“生的?”“醉虾。”他微笑,“等会儿尝尝好了,生的才好吃。”
  我脸发烫了,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是因为他宽容的眼神。
  我没吃出特别的风味来,虽然这是家昂贵的高档饭店。结帐时我看见上面的数字是一百三十元。他注意到我的讶异,“吃惊?我们吃的可是蛇肉,乳鸽这种高档菜。”他顺手拍拍我的肩,“走吧。”夜晚的新街口闪着五彩缤纷的灯光,他的白毛衣在掠过的灯光下变换着色彩,他的表情也在五光十色的夜晚显得神采飞扬,“走,前面有家咖啡座真的不错,我带你去。”阴暗的咖啡屋里红色的柔柔的光不时流向各个角落,屋里人影晃动,可是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年龄或是性别。音乐沉静低缓如泣如诉。这也是一种我从不知道的环境。他熟练地为自己点了美国参茶,为我点了椰子汁。这时我听见耳边飘来的竟又是《红河谷》。他朝吧台点头示意,又向我微笑了,“我常来,他们知道我喜欢这首歌。”“知道吗?你真的很可爱。”
我的微笑鼓励了他,他继续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热爱像你这样的女性。”“你见过多少?”
  他握住我的手,轻松地笑了,“不要多心。你是特别的,如果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多,世界会比现在美丽的多。”我低下了头,感觉他的手指滑过我的手指,我的掌心,女性天生的温柔由心底喷涌而出,我微微颤抖着,回应着他的抚摸。从咖啡屋出来,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刚才刻意忘记的时间又在提醒我宿舍规章,我慌乱地看表,“糟了,十一点半了。”“没关系。回不去住我那里,我睡画室。”他轻轻拍我的脑袋,“不要怕。”

  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那间门上挂着《破壶》的小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屋里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满墙的画,满地的沙,我的布鞋里瞬间充斥了砂粒,硌得我的脚生疼生疼的。“把鞋脱了吧,光脚踩砂的感觉棒极了。”
  我顺从地脱了鞋坐在床上,他坐在沙子上注视着我晃来晃去的脚,“蓝色真美。”我想提醒他出去,但我却开不了口,我看着他捧起我的脚,“你是蓝色的姑娘。像精灵一样。”不安让我的脚僵硬了,我努力绽出个笑容装做轻松的样子,“不嫌脚臭呀!?回去睡吧。”“不。”他抬起头来,眼里的深邃的迷茫让我困惑,“你真的不同。”
  我愣愣地看着他那种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眼里见过的眼神,迷茫,诱惑,欲望,深切,种种不同的情绪交织的神采。我知道我应该让他离开我,可是我就是无法开口,我的唇像被万能胶粘住一样沉重。他的手顺着我的脚滑进我的上衣,他的脸伏在我的腿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向我的脸靠近,他的身体压迫着我的,我无法支撑自己,我倒在了床上,他的沉重压在我的身体上。他的手在我的胸部摸索,他的呼吸透过我薄薄的衣衫浸入我的皮肤,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腿上粘着的砂粒。我狠狠拍打推掐他的肩膀,“出去,不要这样!苏海,我求你了。”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神让我的呼喊顿时停止了。为什么他的眼神能包含那么多的内容?为什么他眼里的迷茫深刻地震撼着我的心?他轻轻吻我的衣衫,他没有回答我。我感觉到衣衫被他解开了,裤扣也被解开了,我在他面前几近赤裸。我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任凭他褪去我单薄的保护,把真实的自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我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巨痛,我忍不住呻吟,“我疼。”他没有停止,只是喘着粗气轻轻捂住我的嘴,“你会懂的,这是件美妙的事。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女人。”

  (三)
  崔明明把书往桌上一扔,“杨柳怎么不在?你们一向形影不离。”
  我指指旁边的书,“出去买吃的了,她的嘴从来不能闲着。”
  崔明明坐了下来,“今天晚上系里有舞会,去不去?”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苏海那间黄沙铺就而成的小屋,还有偶尔响起的海浪声的录音。“苏海不适合你。”崔明明像无意般低声说着,“对不起,只是觉得他对你有点怪。”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点点头,有种想更清楚的了解欲望,“能出去走走吗?图书馆说话不方便。”崔明明站了起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瘦小的身躯上那宽厚的肩膀。
  我们坐在花园里,崔明明手里玩捻着一朵不知名的粉红色小花。
  “苏海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女人是他灵感的源泉,他需要不同的女人,不停地需要。”“他是我哥的同学,我比你了解他。千万不要和他走的太近。他对你是有兴趣。”“前两天我就想和你说,可是我怕你觉得我唐突,因为平时和你来往不多。希望现在说也不会太晚。”我停止了思考,像不安定的预感终于被证实般的平静。我微笑了,想就此掩饰自己内心的震荡。“没事吧?我是为了你好。”崔明明把手里的花扔向天空。被揉烂的花拖着破碎的花瓣,黯然憔悴的粉色花瓣,无声落在草丛中。“你们在这儿?找了一大圈。”杨柳毫无心机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看看我买了什么?”她倒了一堆零食在石桌上,满桌光彩缤纷的塑料袋。“吃,不吃干聊多没意思。”
  崔明明伸手拿了一根棒棒糖,“你多大了?还吃这个。”
  “我留给自己的,关你啥事。”杨柳耸耸鼻子做了个鬼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我开始吃属于我的果丹皮,每次杨柳买零食,总不会忘记给我买果丹皮。但今天的果丹皮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我怀念以往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杨柳,今天系里有舞会,想去吗?我们一起去。”
  “系里?我们系的男生群魔乱舞有什么可看?今晚人文三年级有两个班包了个卡拉OK厅,那儿帅哥美女,我们各取所需。去不去?我有朋友在那儿,肯定能进去。”“也行,人文的美女我垂涎已久。”崔明明作出一付口水直流的样子,“郝纤纤,你说呢?”我?我慌乱地看看他,“什么?”
  杨柳嘎嘎地咬碎棒棒糖,“你在想什么呢?”转脸看崔明明,“她和我一起去,别问了。人文有一个常穿着绿衣服的帅哥经常路过我们宿舍,她每天定点就坐在窗口等人家经过,冲人家吹口哨。不知道今天他在不在?”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穿着绿衣服的男生,白净的脸庞,眼梢稍稍上翘,带了些许女人的妩媚,但宽宽的下巴让他显得坚毅,我常说这样的脸刚柔并济,实在好看。但宿舍里没人同意我的观点。他个子不高,也就一七零左右,和我一六八的身高相比,算是矮了。文文静静的男生,口哨一响起,他就脸红。
卡拉OK厅的灯光幽暗,人影幢幢,我和崔明明、杨柳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里,杨柳一成不变地吸着棒棒糖,目光的溜乱转帮我找那个不知名的绿衣帅哥。有人在唱《让我一次爱个够》,声音嘶哑,我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好让自己的耳朵不再遭受比动手术还残忍的折磨。杨柳的两眼突然定住了,“找到了!帅哥!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扔下棒棒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向一群冲台上不停鼓掌的人走去。我看见她优雅地弯下腰向某人说了什么,那个人站了起来,眼镜片在忽闪的灯光下发出一道阴暗的光芒。绿衣帅哥!
  杨柳和绿衣帅哥跳舞,引起一群帅哥的怪叫,他们都惊讶于绿衣帅哥那挡不住的魅力和运气。杨柳牵引着他向我们的方向过来。崔明明开始怪笑了,“我不用回避吧?”“不用,这里是公众场合。”我觉得自己的心理有点阴暗,但我找不到原因,只能干笑。绿衣帅哥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眼神透着讶异,显然认出我就是那个每天坐在窗口冲他吹口哨的女生。杨柳神态自然,“这是我的同学郝纤纤,崔明明。我们一起来的。”
  “我叫毛一桦。”绿衣帅哥的名字着实让我失望。我笑着点点头,一动也没动。杨柳显然不想放过他,“坐一会儿吧,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你当主人的尽一下地主之谊吧。”“这里又不是他家。”我的心情好像的确不太痛快。崔明明又开始怪笑,“坐,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呀!”“我很有名?”毛一桦终于找到了坐下的理由,他在我对面坐下,杨柳也回到我旁边坐下了。“是啊,我看过你在校刊上的文章。”杨柳一本正经的点头,好像她真的是看过而不是听说过似的。“写的不太好,也就去年有一篇,你记得那么清楚?”毛一桦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显然对我平时狂吹口哨现在却冷若冰霜的行为大为不解。“去年她还没进校呢。”我的话虽然是真理,却是大煞风景的真理。
  杨柳自然地微笑,就象被揭露的人不是她一样,“我从学姐那里看到的。真的很好。”“谢谢。”毛一桦显然是个聪明人,知道此时再谈这个话题会使他和杨柳进退维谷,“你们商学院的?”崔明明点头,“只有商学院才出我们这种疯子,别见怪,不请而至,实在是无礼呀!”“平时请都请不来呢。”毛一桦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害羞,他很健谈,“我早想认识郝纤纤了,平时总见她坐在窗口吹口哨,是不是宿舍里偷偷养狗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真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智商还是怀疑他的智商了。杨柳的眉毛轻轻一扬,笑出了声,“不是,只是她有这个爱好。”“有次看见她坐在窗台上,这样很危险,二楼也会摔坏人的。”
  “摘花而已。”杨柳微笑着偷偷冲我挤眼睛,仿佛这个人已经被我俘虏的表情,“她喜欢在宿舍里插花,但又没钱买花。”“原来如此。”毛一桦没有志愿买花让崔明明大失所望,他一脸严肃,“不可以这样,以后我给你买花!送花是男孩子的义务!哪有让女孩子爬树的道理!”“给我纸巾,我太感动了。”我伸手捂住脸,有点奇怪自己刚才的郁闷竟然在不知觉中消失的干干净净。”毛一桦笑了,他的笑声爽朗自然,我和杨柳互相望望,对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有了点真实的好感。“能请你跳支舞吗?小拉。”毛一桦的目光竟然是落在我身上。
  我们沉默地在舞台中间舞动,他的手温暖有力,我们配合默契。我深深后悔没穿能够荡出大波浪的长裙。让我欣慰的是我的长发在舞动,我甚至知道发丝有好几次从他的衬衫滑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情绪是种寄托还是情感上对苏海的背叛,但我知道我想和他跳舞,而不是和苏海。杨柳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们回来,“崔明明有礼物要给你,郝纤纤。”
  崔明明戏剧性的从背后变出支红玫瑰,“给你,心上人。”
  我接过玫瑰,“谢谢。”毛一桦这回是真的有点尴尬了,他挠挠头,没有坐下来,“我过去了,你们自便吧。”杨柳想开口说些什么,我用眼神拦住她,“好吧,你随便。”
  “你把他气走了,这么刺激人家,郝纤纤有那么嫁不出去吗?”杨柳强忍住笑,“是不是,郝纤纤?”“我觉得他不错,替郝纤纤考虑嘛。”我瞄了崔明明一眼,表示我听懂了他后面没说出口的话。“下面我们的毛一桦想献给今天在场的商院的两位客人一首歌,请商院的两位小姐——郝纤纤、杨柳听好了!”重重的尾音惹起了一片欢呼和敲杯子声,毛一桦在纷乱的欢快中走上了台阶,拎着把吉它。我和杨柳、崔明明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首歌是我的舍友写的,叫《玫瑰的季节》,我借花献佛了。”毛一桦的话音未落又是起哄声,他的微笑在脸上荡漾,我看不清他是否脸红了。“只有在属于玫瑰的季节,爱情才能尽情绽放,当你轻易许下诺言的时候,却不曾去想过秋天。昨夜玫瑰凋零了,你给我无奈的苦笑,和一起轻微的叹息。你说亲爱的,明年夏天玫瑰还会盛开。亲爱的,明年的玫瑰再也不是今夜的这枝。就象从前你给我的温柔,不属于今夜的浪漫。”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些苍凉的意味,发音清楚自然。平和的歌声让大厅寂静下来了。“讽刺我?”崔明明两眼发直,“什么意思嘛?!”欢呼声和掌声迅速把他的声音吞没了,毛一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我们面前,“献丑了。”
  “你不丑,我丑。”崔明明显然并不是真的介意,他微笑着打量毛一桦,友好地拍拍他的肩。毛一桦大笑了,“两个小丑而已,都够丑!”


[ 本帖最后由 蓝光 于 2006-8-6 14: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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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我们四人走在夜色中,柔和的月光洒在我们的额头,肩头。路灯拉长了我们的身影。我和毛一桦沉默不语,我踢着一块小石头以掩饰自己的无聊。杨柳和崔明明并排在前面走着,不时地笑声传来,让我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寂寞。“你是南京人吗?”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的,你呢?”
  “江阴。”毛一桦礼节性地微笑着,“小城。”
  “富有的小城。”
  “我出身于富有的城市中贫困的人家。”毛一桦笑容自然了许多,“我爸爸妈妈都是中学老师。”“书香门第。”
  “清高不能当饭吃。不过,我喜欢我的家庭。”毛一桦的话让我感觉有点怪,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呢?”
  “我?一样,教师家庭,虽然没拿清高当饭吃,但很满足于自己的清高。”“我们家也一样。”他笑了,“你不像教师家的孩子。”
  “怎么?”
  “你老坐在窗口吹口哨。对恪守传统的老师们来说,这太出格了。”
  “我家里还好。他们也只能说说,没法强制执行,对吗?”
  “民主制?”
  “民主集中制。”我忍不住自己的笑意,“方式不同,本质一样。”
  “你个性很自由。”他脸红了,吞吐了半天,“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我那样冲他吹口哨都没脸红,他竟然为自己因此而注意到我脸红,我兴致顿时高了,几乎带了戏弄的口气,“为什么?”“你的散漫,你眼睛里有种散漫的天真。”
  “听不懂。”我的确是听不懂,一点都没造作。
  “我也不明白。只是看到你的感觉。”他眼光飘到了别处,脸更红了,“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我没说什么呀,别那么紧张。”我笑不出来了,他的紧张感染了我,“害得我也跟着你严肃。”“我们到了。”杨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我赶紧跑到她身边。幸亏她救我,否则我要发心脏病了。“他怎么样?”杨柳刚拐进楼梯就问我。
  “什么怎么样?”
  “别告诉我你刚见了苏海几次就忠贞不二地跟定他了,我会晕倒的。”杨柳无意的玩笑重重刺到了我的痛处,我想起了崔明明的话。刚忘记不久的阴郁又浮出了水面。“其实你和苏海也发展的快了点,怎么人家刚约了你一次就变成了男女朋友了呢?应该经历些追求的阶段吧!浪漫都给你们扔掉了。”她如果知道全部事实会怎么想?她会认为我轻浮吗?她会觉得我们下流吗?我不敢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树影斑驳地在窗台前摇摆,我的心也在随之摇摆。我发现自己在流泪。

  (四)
  第二天傍晚,我又站在了苏海的小屋里。
  苏海背对着我画画。我看不懂他的画,各种色彩如泼溅般滋染的缤纷,惨烈悲壮的震荡。他小心翼翼地加深画上建筑物的阴影,浑然忘我的专注。他的头发搭在额上,几乎伸展到了他的眼睫毛,可是他并不在乎,他只是凝视着他的作品。我不知道他具体想表达什么情绪,可是我觉得棒极了,我感觉到他的作品对我的眼睛或是心灵有种强烈的刺激和震撼,正如我第一次步入他画室所看到的《破壶》一样。他回头拿水喝才发现我。他的眼睛闪着亮光。他关上门开始吻我,他的手停留在我的胸部。我有点恶心,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欲望。我一直以为爱情是纯心灵的。我的呆滞似乎影响了他。他低下头看我,“怎么了?”“这样是不是不好?爱情是心灵的东西。”
  “傻瓜,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爱是占有,灵魂和肉体的占有。爱一个人就意味着想占有。”他紧紧地搂住我,“你会明白的,为什么这种关系叫做爱。”他的手伸进我的牛仔裤。他再一次把我抱进了他的小屋。

  我紧裹着毯子躺在他身边,虽然知道这完全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我闭着眼睛不想看他的身体,我怕我看见的肉体让我纯洁的精神恋爱崩溃。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呼吸仍然有点急促。我听到他点烟的声音,“能给我也点一支吗?”他没有半分惊讶或是迟疑,我感觉到他把一支烟放在我唇边,我用牙咬住它。烟强烈地刺激我的眼睛鼻子和喉咙。我开始咳嗽流泪,但我还在一口接一口地吸。他没有劝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完蛋了,我真的开始哭了,无声地,眼泪顺着紧闭的眼睛滑进头发。他吻我的泪水,“怎么了?”
  “你会娶我吗?”
  他的声音顿时迟疑起来,“你才上大学。”
  “我可以退学。”
  “别犯傻。”他的笑声并不自然,我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不想娶我?”
  “你知道,我的艺术生命才刚刚开始……我需要空间和时间,我不能有家庭拖累……”“你还有其它女朋友,所以你更需要时间和空间。”
  他反而不犹豫了,“是的……”
  “我看见你橱里有女人的衣服。”
  “是的。她们有时也会来过夜。”
  “你下流。”我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性不是下流,它是美好而自然的。中国人假正经。”
  “你总得结婚。”
  “我想的时候,会选一个适合做太太的人,绝对不会是你。你的灵魂太自由了,你知道吗?你的灵气注定你只适合做情人。我宁愿娶一个农村妇女。”“完全没有可能?这就是上次做爱后你送给我玉佩的原因?”
  他沉默了半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半秒钟,“不,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那个玉佩。”“我喜欢它让你心理平衡?”我睁开了眼睛,吻他的肩膀,绝望在我的心底蔓延,我的泪水落在他的身上,我抬起身子开始吻他的胸,让泪水洒在他的胸口,再洒在他的脸上。他又开始兴奋了,他为我的绝望而兴奋,这个混蛋——我深爱的混蛋再一次把手探进了毯子。我被他粗暴地掀在身下,我看见他身上的汗水混着我的泪水淌下,我找不到绝望的记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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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我和杨柳抱着书走下台阶,阳光温柔而又虚伪地洒在我们身上。冬的萧索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就袭击包围了这座城市。厚厚的毛衣也挡不住的刺骨寒气。我们俩都穿着学校的运动服,单薄瘦弱。我想我们此刻一定能算的上楚楚可怜。人行道边的泥土里陷着些肮脏的落叶,昨夜的雨水把泥土带上了水泥路,在一上午的阳光滋润下变成了黑色的灰土和泥水的混合物。我脚下能感觉到它的湿度,我的鞋面上蒙上了尘埃。“你们刚下课?”我抬起头,眼前是毛一桦客套的微笑。
  杨柳的棒棒糖刚刚塞进嘴里就又重新回到了手中,“咦,你?你好像不在这儿上课哎。”“我到外语系办点事。”毛一桦的笑容仍然公式化,“去吃饭?”
  “是啊,我想吃火锅。郝纤纤说不去,下午要到图书馆看书。她喜欢考试。”“我只是喜欢除了考试就什么都不想而已。”我莫名其妙的话让毛一桦刻意打量了我一眼,随即豁然笑了,“我请客,什么都不用想了,我们去吃火锅。”“你以为因为我们关系不熟我就不能说不了吗?”我冷冷的回答并没让他吃惊,他从容地笑了,“不是,因为你在陌生人面前恐怕是不能想太多的。”但我还是从他的眼中找到了难堪。杨柳替我打圆场,“她这两天不痛快,你别理她就好了。”
  “不痛快才要理呢。”毛一桦执着的劲头让聪明的杨柳都无话可说了,她看看我,又开始吸啜她的棒棒糖。“我没有不痛快,我只是有点闷,可能是天气变化太突然了吧。”我沉默了几秒种,“吃火锅去吧,如果你们俩个人有一个愿意付帐的话。”“叫上崔明明吧,刚才我看见他进了图书馆。”杨柳果然聪明,无时不刻的想给我创造机会。

  这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小店,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我们的到来显然让老板高兴。他手忙脚乱地把桌子擦了又擦,就象几个世纪没用过它了一样。
  崔明明拿了瓶啤酒,“下午没课,我喝酒,你们自便。”
  毛一桦摇摇头,“我是怎么也不喝的。”我伸手拿过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倒,泡末发着滋滋声溢出了杯沿。“郝纤纤!你从不喝酒的,别发人来疯,下午你还要准备笔记。”
  “我只是尝尝。”我的笑容自然极了,杨柳不再说话了,给自己倒了杯幼稚的可乐。我伸手又取崔明明的烟,“我也尝尝,人生苦短,应该什么都试试。”
  杨柳不说话,她的脸侧对着毛一桦,她敏感地知道已经拦不住我了。毛一桦的表情也坦然得像我总在他面前抽烟喝酒一样。只有崔明明摇头,“哎,什么世道呀,连你都这样了,这世界还有救吗?”我记不得我喝了多少,又抽了多少,我头脑很清醒,可就是站不住,我摇晃着靠在了毛一桦的肩上,“对不起,借你的肩用一下。”“没关系。”他的胳膊轻轻搂住我的肩,远远的,毫无支撑感的怀抱。我又往他的胸口靠近了一点。“她没事吧。”我听到从天际传来的声音,像崔明明,或者,是苏海?我困难地睁开眼睛想看清楚说话的人,但是我紧接着又闭上了。不看了,不看才好。“别这样子回去,影响不好,我陪她到公园坐会儿,你们把我们送过去就回去吧。”是可爱的杨柳,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我和你一起去,崔明明去把她的书从图书馆拿出来送回宿舍去。”

  我想我一定是躺在毛一桦的腿上,因为我没感觉到湿气从地下传到脸上,只是偶尔刮过的风让我发抖,我紧紧抱住杨柳的胳膊。我感觉我在哭。我感觉杨柳也在哭。“她怎么了?失恋了?爱不成也不要折磨自己呀!这姑娘……”
  “我也不清楚,可能吧。其实他们才认识一个多月,怎么也不会太深的……几天就好了。自从认识他以后,她就不快乐,我以后绝不让他们见面了!”杨柳的声音在颤抖。“那好,以后我们都多陪陪她。她太脆弱了,她这种时候需要朋友。”
  我的泪水汹涌冲出眼眶,我把脸背了过去,不让他们感觉到潮湿。
  “其实,”毛一桦声音犹豫了一下,“她是个好女孩,应该会有很多人爱的,你告诉她,让她振作一点。”“你喜欢她吗?”杨柳这种时候还忘不了这件事,可是我没有力气阻止她,或者我的泪水让我无法阻止她。“我?我?”他的声音压低了,但我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我喜欢她。我希望她能快乐。”“无论你的喜欢指的是单纯的朋友还是更进一步的朋友,我都希望你能关心她,因为这种时候她需要的可能是一个男性朋友……”

  杨柳去图书馆了,她以为我睡着了,所以放心地把我一个人丢在宿舍。我套了件黑色的风衣,我知道我自己在黑色的包裹下憔悴苍白,我的长发像吊死鬼一样挂在胸前。我站在夜色中,站在海子画廊前。屋子里没有一丝灯光,消沉的阴暗,忧郁的阴暗。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不知道时间,也不想知道时间,我只知道它在流淌,它在无声息地流淌,它像蚕一样吞噬着我的等待,把我的等待拉成了一条条透明美丽无望的丝,作成茧。有个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怀疑地看看我,一个孤身女子在这深夜里想必是招人疑心的,我躲开了他的目光。突然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转过脸去,发现他跌倒了,可能是因为太专心地打量我的缘故。我走过去,蹲下身子,替他捡起散乱的东西,“没事吧?”约摸四十多岁的男人,传统的工人打扮。“去一边去,什么人?!”他凶恶的声音让我的动作停滞了,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他从我手里抢过他那廉价的饭盒,“给我!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什么不好做,深更半夜的!”我缓缓站起身,那一刻间我觉得事情荒诞的让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思维似乎也停顿在了他刚跌倒的瞬间。他笨重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嘴里咕哝着什么慢慢走远了。我看见我们的身影在孤冷的夜光下重叠着拉长,再长,然后分开了。杨柳出现时我正坐在路边一根根地捡落叶,然后再一根根地撕碎它,扔掉。杨柳站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来了?几点了?”“快熄灯了,回去吧。”杨柳没有直接回答我,她伸手抢走我的落叶,把它们扔进风中,“快跟我走。”“我很累,我走不动。”
“我背你,你跟我走。”她真的蹲在我面前,“来,我背你。”
  我从她后面抱住她,脸紧紧贴着她的背,但我无泪可流,“杨柳,我真的累,我要死了,你别管我了。”“你不会死的,”杨柳没动,她的声音坚定清晰,“你会活得很好,有谁没谁都一样。”

  (五)
  我没有去上课,我听着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清脆动听的滴答声。这声音是透明的,一点也不隐讳含糊。被子里很暖和,我把自己蜷缩起来,像蜗牛一样。我听到了敲门声,我不想开门,只是听它坚定固执地响着。
  门打开了,杨柳和毛一桦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还在睡?我以为你醒了,想让你帮我开门呢。过来吃点东西。”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杨柳在我身边坐下来,“病了?”
  “没有!请你不要把我当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看好不好!”我“哗”地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还有你!没带菊花来?带没带手帕?”我披头散发穿着睡衣站在地上,像个骂街的泼妇。“没有,用不着。”毛一桦平静地就象我在问他上课记没记笔记一样,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饭盒打开,“蹄膀,好吃的很。”“去你妈的蹄膀!”我冲上去拽住他的领子,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的姿势,幸亏有桌子挡着才稳了身形,“郝纤纤,你冷静点。”“你他妈的才不冷静呢!”我突然被他的平静打败了,放开手颓然倒在他胸前。杨柳开门出去了。“郝纤纤,吃点东西吧,我陪你吃,我也喜欢在宿舍里吃。”他拍拍我,递给我一双筷子,“我不能待太长时间,这里是女生宿舍。吃吧,好不好?”我接过筷子,勉强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蹄膀?”“杨柳知道。”他也微笑了,“她是你的好朋友。她高中就和你同学,是吗?”“同校。”我认真地回想着,“初中也同校,但关系仅限于认识,偶尔聊天。”“有缘份。我在这学校没一个同学,只有老乡。”
  “你喜欢画吗?”
  “不,也不喜欢诗、散文,只是偶尔听点流行歌曲读点小说。生活是实在的。”“你很现实吗?”
  “我很现实。无论你认为它是缺点还是优点。”
  “没有缺点或是优点。”我想起了杨柳,“杨柳呢?偷吃棒棒糖去了?”“我去看看。”他打开门,杨柳就站在门口,神色平淡,黄黄的头发斜搭在肩头。她真漂亮。细致的漂亮。

  我和毛一桦的来往似乎密切了,我们每天傍晚都在一起散半个小时步,然后一起去自修教室看书。当然通常还会有杨柳或者还有崔明明同行。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心灵一点点贴近。虽然这对我而言,完全是种朋友的贴近。
  一个星期没有苏海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就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们的衣服越来越厚,天气越来越冷。苏海的再一次出现打乱了我表面平静的生活。我和毛一桦在校园里漫步时远远的看见他匆匆走过来。他的笑容亲切自然,“郝纤纤?怎么最近不来了?”
  “我……要考试了。”我结巴了,脸上泛起红潮。
  “噢,有空来坐,我这一个月都在。”他并不介意毛一桦的存在,甚至还亲切地朝毛一桦笑。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是他?”毛一桦的声音平淡。
  “是他。”我的声音同样平淡。
  “噢。”毛一桦忽然指着天空,“看,要下雨了。”
  我抬头望天,“回去吧,雨点都落在我脸上了。”
  “你不是喜欢小雨的吗?我可以陪你不打伞在雨中散步。”
  “不是今天,”我抱歉地注视着他,“对不起,我想回去睡了。”
  “好吧,我送你。”他不但没有疑心,反而露出同情的神色。单纯的男孩。我在楼梯口看着他的身影在枯干落寞的梧桐树后消失。我重新走进了雨中。我的出现并没有让苏海吃惊,像以往以一样,他总是对自己的吸引力充满了信心。他自然地关上门将我压在门上,“我想你。”“像我想你一样想我吗?”他的脸传达给我一丝冰冷。
  “比你想我还要想。”他熟练地脱下我的外套,“屋里暖和。”
  他再一次的热吻让我感觉到饥渴,我觉得自己像火山一般热情,我伸手关上了灯,手开始在他的颈部移动,这更激起了他的热情。他开始重重地喘息。我的手伸进他脖子里,去感觉他的温暖。“我真的喜欢你,你稚气的热情。”他的声音是呢哝般的耳语,让我想起了那个凶恶的陌生男人和他眼神里不屑的粗鄙。我丧失了理智。我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毫无头绪的在黑暗中摸索,一个个的解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在做着被禁止的事情。他把我的皮带松开了,他的手向下滑去。他的吻让我窒息,我无法动弹。我只剩下了渴望,渴望和他在一起,渴望真切地接触他的身体,让自己有实在拥有的感觉。他把我放倒在地上。这一次,在这个冰冷的初冬的雨夜,我们没有在他的房间里,而是躺在他的画室,画室冰冷的地面上挥发我们的热量。紧紧地抓着他的肩,我的指甲陷入他的肉里,我感到巨大的痛苦,无以言表的,无处发泄的,压抑的痛苦。我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并接触到自己的灵魂。

  屋里黑洞洞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虽然他就躺在我的身边。我不需要被子去掩饰真实的自己了。我真实地面对自己,在沉沉的黑暗中。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胸口,静静地一动不动,像个安静的孩子。他的左手垫在我的头下,我猜想他在用爱抚的眼光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我,虽然在夜幕中,在厚实的黑色窗帘后,我们根本无法看清楚对方。我开始轻柔地吻他紧贴着我的胸口,没有任何欲望的吻。他似乎有些感动,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间盘绕滑游。“真的喜欢你。”我相信他此刻的真诚,就象我相信他娶一个头脑简单的太太的信念一样。他继续着,“你的美丽是因为你的单纯,你充满稚气的热情和你简单的渴望。”“所以你说性自然而美丽。”


[ 本帖最后由 蓝光 于 2006-8-6 14: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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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2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在你身上,这种形容贴切极了。”
  “在你身边我觉得安全,因为我知道你的此刻只属于我。”
  他没正面回答,手指在我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所以我喜欢你。”
  “我们算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他没有犹豫,“如果你喜欢叫它恋爱,那就是恋爱了吧。”“有爱才是恋爱,所以我在和你恋爱,你在和自己恋爱。”
  “你这小脑袋里东西满多嘛!”他在黑暗中笑了,“看不出来,还会剖析。”“用心去剖析,不用心的人是不会剖析的。”我也笑了,从他扔在一边的衣服里取出烟,“给你点一根,我一根。”他接过烟。我们黑暗中相拥,我们漠然地望着空无的世界喷云吐雾。我不咳嗽了,我也没有流泪。我任何一个器官对烟都不再抗拒,包括我的灵魂。“我会怀孕吗?”我吃惊于自己态度的漠然。
  “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采取了安全措施。”
  “什么安全措施?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你害怕看见我的身体。”
  “是吗?大概怕你太丑陋吧。”
  “现在愿意看吗?我打开灯。”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我也想仔细看看你。”“不,”我的心跳加速了,“千万别。赤裸着身体谈赤裸裸的性,再赤裸裸地……我受不了。”“好吧,”他又笑了,“爱幻想的蓝精灵。”
  我躺在他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六)
  清晨还着下着细雨,我坐在窗口。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看着花花绿绿的伞下一张张淡漠的脸。我从昨夜坐到了清晨,没有流泪,没有痛彻心扉的绝望,只有麻木的目光在苍惶的空气中流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困,我耳边一直是舍友们轻柔均匀的呼吸声。我看见了毛一桦,他没有打伞,一件绿色的夹克把他衬托得清瘦文秀。他的手背在后面,他在冲我喊着什么,我打开了窗户,风“嗖”地穿进室内,我打了个寒颤。“下来,三分钟时间。”原来他叫我下楼。
  我套上杨柳的白运动衫,我不想在他面前穿黑色,黑色是属于苏海的心情。“花。”他的脸因为奔跑而发红,雨水顺着他的发流了下来,我想伸手替他擦掉,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看着他手掌上两朵小花。一朵纤细的兰花,青青的脉路从花根部延伸,渐渐淡了,雪白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还有一朵海棠花,接近大红的玫瑰色,深浅不匀的色调,如蜡般的花瓣坚定挺拔。“我不敢摘多,花房的花,你知道那老爷爷有多凶。我摘了就跑,像小偷一样。”他不安地瞥瞥我,“你喜欢吗?”我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不是伤心。我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着接过他手中的花,“干嘛那么傻,不值得。”“值得的。”他的脸比刚才更红了,“我昨天担心了一个晚上,我怕你不开心……我很难过。”“不要说了,”我踮起脚轻轻拥抱他,又很快放开,“谢谢。”
  他的眼睛困窘而又喜悦,低下头沉默了三秒钟,“我去上课了,晚上来找你。”他飞快地冲上马路。我叹了口气望天空,雨点落入我的眼睛。窗口,杨柳在注视着我们。雨下的密了,我的头发上缀满了透明的珍珠。

  “他很不错。”杨柳憋了一天的话终于在晚饭后回宿舍的路上说了出来。“你的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毛一桦很不错。”杨柳的微笑是那么的单纯。我能拥有这样单纯的神态吗?我问自己。“他对你很认真。”杨柳见我不置一词,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你需要他。”她说的是真话,但我不想承认。我还是沉默。
  “你应该……”
  “我不应该拿他填充感情的空白,我不应该让他充当别人的替代。”我搂住杨柳削瘦的肩,“好了,老太太,快走吧,毛一桦等会儿该来了。”

  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外地学生纷纷离校,他们意气风发的神采让人凭空添了几分喜悦。毛一桦也快走了,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看小说,吃果丹皮,杨柳含着棒棒糖写情书给她在武汉读书的男友李小松,告诉他所有琐碎无聊的生活细节和细细密密的思念。毛一桦靠着门框敲了敲门,“能进来吗?”
  “别客气,就我们俩个在。”杨柳慌忙吐出糖来,朝他招招手,“还没走?”“下午走。”毛一桦走进来,“又在写情书了?真受不了你。”
  “你受不了的恐怕不是我吧。”杨柳不怀好意地诡笑,“她又在看《呼啸山庄》,已经是第六遍了。”“好了,别看了,陪我聊聊吧。”毛一桦搬了个凳子坐在我床边。
  “聊什么?”我放下书坐直了身子,“回家的喜悦?”
  “无所谓了,别那么严肃,这样怎么谈话?”毛一桦的眼中闪着宠爱和温柔,我不自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我计划了一个星期的话终于有机会说了,“我和几个高中同学约好了去连云港,也许可以看海吧,冬天看海。今天就去她们那儿,明天一大早出发。”“高中同学?杨柳认识?”他的目光转向了杨柳。
  杨柳打开广播,“不认识,我和她又不是一个班的。我俩是因为都在校吃中饭才认识的。她文科,我理科。”
  “噢,多照点照片回来看看。”他没再问,只是叮嘱了一句,“多带件衣服。”“知道,老老头。”我站了起来,“喝点什么?冲杯咖啡吧。杨柳才买的。”“杨柳是资产阶级小姐,净搞这些资产阶级小情调。我们乡下人也来试试。”他凑到杨柳面前,“写到哪儿了?我能不能分享一点点快乐?”“好呀,我写到今天早晨我喝了豆浆,想起了与你坐在马路边喝豆浆的日子。够不够快乐?”杨柳天真的幸福让毛一桦脸上的笑容显得黯淡。他瞄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把咖啡杯往他面前一摆,“喏,喝吧。”“你晚上送他吗?”杨柳咬碎了棒棒糖又开始咬笔头了。
“不行呀,我得去同学那儿。”
  “等会儿我哥来接我,我也不能送你了,一路好走,好人一生平安。”杨柳一边说一边又低下头写信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芒。毛一桦笑笑,端起咖啡,“哪敢劳小姐们玉驾,别客气了。”看着他坦诚的笑,我从心底升起了自责与愧疚,我拼命摇头想甩掉这种想法。我可怜的爱情。

  到海子画廊时是七点钟,苏海坐在茶几前守着一桌子菜手里捧着画册,看见我时像个孩子般地笑了,“来了?不让我去接,我以为上次那个男孩子和你有约呢!心里正犯酸。这么早就回来,不像呀。”“贫嘴。帮我把衣服拿进去。”
  “遵命,情人。”他的称呼刺痛了我,虽然我早就明白了这个现实,可从内心深处,我抗拒它。苏海委实聪明,他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晚上几点走?”
  “等车子来接。”他指指桌上的菜,“我特意为你烧的,红烧蹄膀,吃。”“在哪儿烧的?你这儿又没厨房。”
  “我妈烧的。”他盯着我笑了,“我说有个同学要来。”
  同学!原来我还不如个同学重要。他的妈妈不会特意为我烧些什么。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了?别多愁善感,像林妹妹一样。”他宠爱地摸摸我的头,“吃完了我们有事。”“什么事?”我明知故问,想冲淡我的忧伤。
  “别问呀,人家害羞。”
  “有人要来。”
  “九点以后才到,我的小女人。我无时不刻地想占有你,想通过你证明自己的存在。”他的微笑并不邪恶,反而有点羞涩的认真,他此时的表情不像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我默默依在他怀中,他一口口喂我吃,就象喂个幼小的孩子。我真切地爱着这种感觉,它是奢侈的幸福。苏海,你是我的梦想。

  九点钟后天上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扬扬洒洒的。我们俩面对面坐在窗口望着雪花,看它们摇曳着从天而降,又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我们各有一只手伸向外面,雪花在我们的手心变小,化成了一滴滴与体温相融的水珠。他的脸沉静,他好像什么都没想,雪花被风扬进屋里,悠悠荡荡地,扬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又随即幻灭了,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你快乐吗?”他的声音像从远山飘过来般虚无。
  “有你就快乐,没有你也就没了快乐。再是热闹的人群,没有你都索然无味;再是孤独凄凉的夜晚,拥有你就象拥有世界。”我笑出了声,“对不起,我在背杨柳的情书,今天她写给男朋友的,为了这句话她得意了三个小时。”他拍拍胸口,“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会想不开。”
  “怎么会?”我眯缝着眼睛遥望学校的灯火,“我快乐,以至于我无法知道什么是伤感了,我快乐的麻木了。”“傻姑娘净说些傻话。”他亲昵地拍我的脑袋,“和你在一起真开心。”“开心就好,我也很开心。”我缩回伸在窗外的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听他的心跳,“开心……开心就好。”“今晚我们在路上,我们坐在车里,风夹着雪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但我们只要闭上眼睛,就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们相互依偎,像在彼此怀中取暖的小野狼!”他说着笑了起来,“你这只小母狼,不知道厉害的时候牙会有多尖。”他冰冷的手抚摸我的脸,我的脸被融化的雪花沾湿了。“足够咬伤自己,但不足以咬伤你。”他有节奏的心跳吸引着我,我把他越抱越紧,“抱着你真好。”“丫头,你真的美丽。”他叹息着,“你是我的小女人。”

  (七)
  他想像中的取暖实现了,我们相互依偎着沉沉入睡,一直睡到了连云港。我们困得没有办法再调情了,糊里糊涂到了就倒在床上睡。睁开眼睛时,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了九点。他还在睡梦中,他的脸深藏在枕头中,手轻松地放在枕头上,他平静地像个孩子。我低下身子趴在他身边看他杂乱的发,他的头发略微长了些,他说他要留长发。我摸摸他的眼睑,他的发,用他无法意识到的轻柔。有几分钟的时间我希望他死在睡梦中,在这一刻,和我相守的这一刻,这样我就可以把他刻成我的永恒了。我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种念头打了个寒颤。我拉开窗帘,窗外竟然没有一点雪的痕迹,如昨夜的风雪只存在于幻想中一般无痕。我有点恍惚了,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曾坐在窗口一起看雪,像两个孩子般,赤着脚看雪,亲吻着对方,亲吻着丰盈的雪花。眼前,只有萧瑟的冬天,枯瘦的冬天。在这个不知道属于南方还是北方的城市,我失去了不知道属于我还是属于他的昨天。“你起来了?”他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他从后面环抱着我,下巴压在我肩上,“窗外没雪了。”“苏海,昨天你和我看过雪吗?”
  “昨天我们没看过雪,昨天是两只小野狼在雪里相依取暖。”苏海吻我的耳垂,“昨天睡的还好吧?”“好,你呢?”
  “好,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的脑袋靠在我怀里,那么安静那么放心……”“去看海吗?”我不想听下去了。
  “去,我们一起去看冬天的海。”
  “冬天的海就在我面前,我天天感受着它的苍凉和无情。”我笑着吻吻他的颊,“收拾东西走。对了,你的同学去吗?”“他不去,他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海的腥气冲淡了他画具的油彩味道,我坐在他身边,看他专注地画,画冬天的海。
海风没有我想像的狂烈,虽然它把我的蓝围巾吹得像天安门广场上升起的五星红旗一样高高飘扬。海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明蓝色,它有点青灰色,像学校里时日已久的宿舍楼的青灰色,只是它的青灰是湿润的,而宿舍楼的青灰色没有一点水份。暗黑色的沙滩流动着,我把那随海水涌动的黑泥和沙粒想像成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在巨大的、狂虐的力量下无力地浮荡着。这回,我真切地听到了海的呼啸,比苏海的海浪录音不知真切多少倍。巨大的震荡声,呼唤声,风声,水的拍打声,我无法形容那么多种声音,我只能用我苍白的语言说它是丰富、悲壮而超越想像的。我们俩个,尽我视线望去,海滩上只有我们俩个人。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感觉他画画时动作的幅度,听着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我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什么。我唯一的感受就是世界的辽阔,自然的强大,我和他都那么渺小无力,我们都很脆弱,相比这海来说。个人的情感似乎不值一想。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吻吻我的头发,然后再继续自己的工作。我如此满足于我们所能拥有的世界,我们所能拥有的温暖,我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天,太阳永不落山。我的情人——苏海,永不离开。

  可是时间依然踩着不变的节奏。
  第三天是年三十,八点钟我们回到了宾馆房间。
  “我们上街吗?”
  “城里没有焰火。”我脱了鞋子赤着脚用脚在他的裤子上蹭,“城市太单薄了。”“我们可以去农村。”
  “我们不知道方向。”
  电话铃响了,一定是他的同学。
  他说了几句把电话挂了,“他问我们要不要他陪,我说不用了,叫他明天早上再来。我想我们俩应该单独跨过这个时间段,这样我们就拥有了彼此的两年时间。”“两年?真的是侈奢的幸福。”
  “休息半小时后我们就去散步。我们要一直走过十二点,走到明年,我们这一辈子都是要走的。”“只是不是和我走而已,难怪你要我陪你走到农村。”
  他大笑了,“有点酸哎!谁烧饭把醋瓶子打了?”
  “得了吧。”我也跟着他笑了,很自然的笑,“我们走到农村,我帮你挑一个合适做太太的村姑去。梳着两根麻花辫长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心灵手巧的姑娘。”“麻花辫?”他的眼睛一下亮了,“丫头,我来给你辫!”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洗手间抓了把梳子回来,“我今晚和你这个村姑散步。”“让我来冒充你的假想太太?”我有点酸酸的欢喜,顺从地拆开了马尾辫。梳子顺着我的发丝滑下,我感觉他细心地梳理着我的发,他的呼吸在我的头顶飘荡着,平静而祥和。我的发丝在耳畔轻轻摇摆。“好了,你看一下。”他终于停手了,满足地欣赏着他的杰作,“美丽极了!”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仔细地观察着自己。镜子里的我两根及胸的麻花辫服贴地挂在胸前,明亮的灯光下略显苍白的脸,如果脱了这时尚的毛衣,我就是个地道的北方村姑了,“你竟然还会梳头!”他的脸也出现在镜中,“没想到吧,小时候常给妹妹梳的。”他拽拽我的麻花辫,“多简单的美丽!”“我没有花衣服。”
  他仔细想了想,“刚才看见餐厅服务员的制服就是大花棉袄,我去借一套去。”他回来时抱着一套深蓝和大红花相间的衣服,“级别不低哎,这是领班的制服,我想你喜欢蓝色的。”他把衣服抖开,“来,我给你穿。”鲜红的圆形花瓣,深蓝的长圆形花瓣,嫩黄色的花芯像星星散布在蓝与红之间,微不足道的娇嫩点缀着眩目。我把这一套行头穿上就真的像电视里演的过去的村姑了,质朴单纯,虽然它穿在我的身上略微显得肥大。我的心情因这种造作的单纯而单纯起来。我用发卡把散发别到耳后,“走吧,散步去。”年三十,四处都没有灯火,除了居民楼。我们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牵着手。他穿着黑色的棉袄,牛仔裤,齐耳的短发。我穿着餐厅领班的花制服,黑皮靴,麻花辫。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不伦不类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这是个不算发达的城市,许多建筑物隐含着落泊和封闭,它们灰蒙蒙的在这个城市的夜色里相互映衬。不时经过的车扬起黄灰。我们就走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我们看不见路的尽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我们牵着手走进黑暗,走向新年。

  电话铃响了,我从苏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醒醒,电话。”
  “管他呢。”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喂。”我怎么也推不走他的瞌睡虫,只好自己接电话。是他的同学,也就是崔明明的哥哥——崔明亮。他在总台。“起来穿衣服。”我跳下床迅速地往身上套一层层的伪装。他还闭着眼睛装死。我从窗外掰了根冰放在他脖子里,“起来!”他一下就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掀在了床上,“死丫头!”我胳肢他,他笑着躲得飞快,“算了!睡不着了,起来!”
  等他一切齐备了我打开门——崔明明竟然站在门口!我的笑容凝固了。可是崔明明没有,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跟在他哥哥的后面进了房间——我虚构的世界!崔明亮坐在椅子上,长发在耳边滑动。苏海点了根烟,“女朋友没来?”“你指的是哪一个?”他们无所忌讳地狂笑,他们没有看到我和崔明明尴尬的表情,我们没有看对方,可是我知道我们都很尴尬。

  “我想买点东西,你们谈。”崔明明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郝纤纤陪我去吗?我带你上街转转,跟着苏海这个连云港盲什么也知道不了。”“好,你们去。男人的话儿童不宜,女人不宜。”崔明亮说话肆无忌惮。我求救般地拽苏海的袖子,可是他大手一挥,“去吧,别拉我了,逛街是女人和孩子的事。”“我猜到是你。”沉默了十分钟,崔明明终于开口了,“你不知道是我哥叫他来的吗?”“我知道,因为你是连云港人。可是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对他说不想让你知道。”“他不会避讳的,别以为他会为你改变。他只告诉我哥和一个女友来而已,提都没提是我的同学。”“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个,你应该对自己说。”
  “对不起。”
  “行了,郝纤纤。”他停住了脚步,“你看我们在哪儿?”
  我向四周望望,普通不过的街道,稀落的行人,没有什么值得多看的地方。“连云港的一条街上。”我说。“一个十字路口。”他摇头,“向左拐是出城的路,右拐是市中心,前面有小区,有菜场。你得选择,往哪儿走。”
  “回宾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可是我只想说实话。
  “你选择的是他。不是逃离,也不是繁华,更不是生活。”
  “别那么深奥,我听不明白。”
  “只是借喻,一点也不深奥。”他叹了口气,“这是我在路上就想好对你说的话,可是你只选择他。”“不恰当的借喻。你为什么不说前面是毛一桦,左拐是下乡右拐是进城呢?这样你更深刻的提醒了我生活和爱情是两码事。”“别玩了!”崔明明不耐烦了,“毛一桦的爱情就是生活!”
  “不是我的生活!”我想哭,可是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和苏海在一起就要学会再绝望都不会流泪。我不能哭。“苏海才不是你的生活!我告诉你,他和我哥一样,纯粹是个文化流氓!”“我喜欢流氓。”我的语调平缓了,我知道激动会使我落泪。
  “喜欢?你拿微小的快乐换巨大的痛苦?你拿一生的幸福换他无聊的欲望?只是因为喜欢?”他冷冷地笑了,“我只能说说,因为你是个好姑娘,你是我的同学。仅此而已。我不想说什么了。”“他周围的都是好姑娘。他们不要婊子,也不要白痴。”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叫流氓的原因。”崔明明的刻薄并没有因此减少,“连亲人都不敢爱他们的一群流氓。”我们沉默着往回走,我知道他很愤怒,可是我无力去解释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我无法解释。我只有任由它这样。“我是你的朋友。”他开门之前低声说,我拐进了卫生间。我锁上门,试图消灭哭的冲动。

  (八)
  寒假过去了,我又应该重新调整自己,回到形式生活上去。
  我整个下午都一个人坐在自修教室里,我知道今天杨柳会回学校,可是我还没思想准备见她,我只好坐在这个角落里逃避。直到五点半,我知道再不回去就不近情理了,我不得不回去。推开门,我看见毛一桦坐在我的床上。“去哪儿了?知道我回来也不来帮忙?”
  “看书去了,你哥送你来还需要我帮忙?”我把目光心虚地投向毛一桦,“你怎么样?”“终于想起我了!”毛一桦夸张的表情,“我很好。”
  “杨柳一定有许多故事要说,武汉的那位带给你多少快乐?”
  “无穷的快乐。”杨柳提起男友眼睛就发光,“真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武汉,或者他能留在南京。残酷的现实呀!”她玩笑似地叹气,感慨着真实的悲哀。“一起去吃饭吧。”毛一桦看看表,“我叫了崔明明,六点钟在食堂小餐厅。”“过个年回来变阔少了,竟然请客吃小炒。”杨柳在镜子前梳梳头发,“好,走吧。”

  “一个假期没见,都还活着,真不错!”崔明明神情自然,就象他说的是事实一样。“崔明明这个寒假怎么样?”杨柳又一次用棒棒糖伪装自己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伪装,虽然完全没有根据。“还不错吧,只是有个同学让我操了点心。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崔明明没有看我,他的语调也没有感情色彩。我完全可以装作听不懂——杨柳的棒棒糖。“郝纤纤你呢。”没有疑问语气的陈述句。
  “我很好,去了一趟连云港。”
  “连云港?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他的惊讶只在脸上。“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她不让,她说是和同学去,那么多人,又是过年,怕打扰你。”杨柳头也不抬地在菜单上勾勾画画,“我全权做主了,把你们的胃交给我,把你们的钞票交给食堂。”“别赤裸裸,杨柳。”毛一桦笑了,“太俗了!”
  “怎么能不俗?吃饭不要钱吗?”杨柳也笑,“最讨厌你们这些吃着榨菜还阳春白雪的人!”“那你为什么喝碗豆浆还能写出情书来?”
  “这一样吗?”杨柳开始反击了,“如果跟什么人都这样还叫阳春白雪吗?”“跟女人没道理可讲。”崔明明插嘴了,“女人应该用鞭子抽,像对付奴隶一样。”“同意前一句,反对后一句。”我啜了一口热茶。
  “你太过分了!我告诉你,崔明明,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你该下地狱!”杨柳当然不会知道他针对的是我而不是所有女性。

  吃完饭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去年养成的习惯——散步。崔明明说要回宿舍去收拾行李,杨柳借口要给男友写信,他们俩个神情镇定而又暧昧地走了。我和毛一桦相互望望,笑了,我们一起开口,“你……”又一同闭上了嘴。“你想说什么?”毛一桦颇有些绅士风度。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过份热心了。”
  “他们为了你好,虽然我不能说他们一定选对了人。”毛一桦的笑有点无奈,“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是好朋友。”“谢谢你。”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真好。”
  “我真希望我不是这么好。”他的无奈更重了,浓浓的,在他的眼睛里浮动,“真拿你没办法。”“想要什么办法?又要解决什么问题?”
  “没有具体问题。”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在想以后的一天,也许我们中的一个陷入了绝望,这时候……”他抬起了头,带着希翼的目光,声音诚恳,“我们要保证不会折磨自己,给对方打个电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回忆着崔明明的表情,应该不会,崔明明不是那种人,我悄悄把疑心藏在内心深处,“好呀,一定做到。只是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们之间是不是已经疏远得连一个电话都会显得唐突?”“这很难说。”他笑着,双手插进裤袋,“尤其是异性朋友。” 我望着他的侧影,毫不在意似的侧影,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无论如何,我是幸福的,我应该感激上苍所赐予我的。杨柳、崔明明、毛一桦。我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可是我拥有他们,是他们让我找到了生存的勇气。

  (九)
  “丫头,想吃什么?”苏海懒懒地躺在地板上盯着天花板,一脸的漠然,他这两天似乎陷入了低潮,情绪的低潮,创作的低潮。“你呢?”
  “我没有情绪,我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眼光还停留在天花板上。
  “我能帮你做什么?”我放下手里的课本,坐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中。“就坐在我身边,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了。”他苦恼地看看我,他的目光让我心疼。“苏海,你给了我那么多那么美的幸福,你给了我可依赖的坚定。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真心希望你,因为我对你的依赖,让我看见你好起来。”我喃喃地说,对着他的耳朵,像母亲劝慰儿子般慈爱的语气。他搂住我的脖子,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前,我感觉到他的泪水。我没有动,听凭他的呼吸他的泪水润湿温暖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我想去意大利。”
  “多久?一年?两年?”我的思维停滞了。
  “不,先办三个月。我想去看,想去感觉。我在这里已经丧失了感觉的能力,在这个沉闷的国家,没有想像力的国家,在这个除了压抑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国家。这个国家只能陪养追随者,不是创造者。现在的中国是真正的文化沙漠,它让思想不自由,它让文化停滞。它在堕落。”“那么你不想回来了?”
  “短期内不想。三个月之内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个机会留下来,或者转道去别的国家。等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然后再回来。我只能在我生长的土地上开花。”“什么时候走?”
  “我在等邀请函。估计最迟半年就能办下来。”
  “你的村姑呢?在意大利?”
  “目前的状态我连村姑都不想娶,我只想要你!”他笑起来,他的表情那么坦然。他开始吻我,随即把我压在他的身下,“你愿意给我吗?”我也笑了,替他解开衬衫颈部的钮扣,“这是我的回答。”
  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我想把他的凝视拉成永远。可是当他低下头来吻我的耳根时,我竟然想不起来他几秒钟前的眼神。

  我们像两个吸毒的人一样相互搂抱着,一根接一根抽烟,烟雾缭绕在屋子上空,整间屋子充满了干燥的烟味。我们感觉着对方肌肤的温度,用烟来打发自己的空虚。“你夺走了我的贞操。”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吗?”我笑了,“我很高兴。”
  “你得对我负责。”他故作的无辜显得那么可恶。我调过脸去看《破壶》。“之前我是毫无经验的童男子。”
  “我相信。失贞的男人和失德联系在一起吗?”
  “和失态联系在一起。比如说……”他停留在我胳膊上的手忽然移到我的乳房,“我想不停地抚摸你别人不能抚摸的器官,我想不停地和你做爱。”“变态。”我忍不住自己的笑意,“我怕你不够强壮。”话刚出口我发现自己的脸猛然发烫了。这是我说的话吗?“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留给你。”他没注意到我突然的窘态,低下头又点了根烟,“给你。”我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大口,脑子里有一个词转来转去,“粗俗”,是不是我已经从一个女大学生转变成为了市井妇人?性对人的改变有这么大吗?我是不是在不知觉中成长,衰老,开始由细腻变得粗糙起来?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化妆的清秀,冷淡的眼睛,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一袭白棉布长睡裙。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是女人。“我会失德吗?”我问,贪婪地吸着烟。
  “你一辈子单纯。”他微笑了,“失贞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你也这样要求你的太太吗?”
  “绝不。”
  “伪君子。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选择村姑了,因为城市里充斥了你这样没有道德的双重标准的男人。你害怕你的太太曾经有过像你一样的男人。”“对。因为这种经历让她丰富……或者堕落。”
  “你在婚前与未婚妻恪守中国的传统美德,因为你有其他女人可以发泄。”“百分之百正确。”
  “极端的男权主义思想。我为嫁给你的人难过。”
  “我也为她难过。让我们为她默哀三分钟。”他严肃地闭上眼睛低下头,一点开玩笑的痕迹也没有。“混蛋!”我跳了起来,“我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明白你是如此混蛋!”我疯了,我的声音毫无理智的尖锐,我在屋里四处乱转,“我要找把刀把你阉了,该死的!”他纹丝未动,还是坐在原地默哀,像个圣人一样严肃深沉的表情。
  “我明白了,”我一面继续四处乱转找刀子,一面还在狂轰滥炸,“女人的贞洁绝不限于肉体,对,这是真理。可怜的男人,你竟然十分明白道理地迷失了!你要找个除了肉体纯洁以外一无所长的女人。你竟然自卑到了只信任愚蠢的地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刀找到了吗?在卧室里,我昨天放过去的。”
  我算是彻底崩溃了。我缓缓滑到了地上,像建筑工地刚搬完砖头的小工一样疲惫不堪。我捂住脸,但我哭不出来。
  他冷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丫头,别哭,好不好?”
  “哭?为你?别做梦了。”我继续捂着我可悲的脸,“你不值得。”
“我的确不值得。但我为曾经能和你分享一段时日感到快乐。”
  “肉体快乐?谢谢你的性教育。”
  “我喜欢你,从心底里喜欢。你是个精灵,我把握不住的精灵,我迟早会失去你,所以我不敢拥有太久。”“所有和你上过床的女人都有幸听到这样的赞美吗?”
  “不同的赞美,因为你们不同。你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出色的女人。”“然后你出色地摧毁了我们的信念。”我放下手注视着他,“苏海,你知道吗?灵魂的伤是永远不能被时间冲淡的。它会被岁月的尘埃掩盖,就象很久没打扫的房间。可是有一天,你会去清理那个房间,你会发现那个可怕的伤口血淋淋的和灰土混成一体,再也无法根除了!这就是你给我带来的,灵魂的触动,灵魂的伤口。”
  “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空间,你不会去清理一间旧屋子。你的灵魂会有很大的空间,因为你自由,你不需要清理老房子。就让它在尘土中保留一些古老的味道吧。”他平静的像修成了佛。我的苏海!

  (十)
  我毫无理智地天天在苏海的画廊过夜,我甚至常常旷课,根本不再自修,我不听杨柳的劝告,我也不见崔明明或是毛一桦,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时日不多了,我疯狂地珍惜每一秒与他相守的时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知道我爱苏海。可怜的杨柳为了这件事到处跟人解释我家里有人病危,她怕我只敢做,不敢当。她太了解我了。或者说,她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了解了我。日子就在这样的疯狂中一天天的渡过。我几乎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他呼啸着海浪声的卧室里。经常我不出门,我只穿着绒睡衣在他的床上看小说,他则在画室画画,然后,当他画到激情喷发时,他会扔下画笔冲到我的身边如暴雨般地吻我。他只需要拉开我们睡衣的腰带。这也是我们偷懒的方式。我们的日子在欲望与黑暗中重复着,我们甚至不出去吃饭,我们日复一日吃着鸡蛋煮方便面。我们如此沉溺于这种走钢丝似的摇摆不定的感情。我们天天搂抱着沉沉入睡,我们的身体相互交缠。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我只知道一旦感觉不到他的肌肤他的体温,我的心跳就变得惶恐不安,我被巨大的悲恸包围着,我明白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如此害怕失去他。当沉默着坐在他的身后时我咬他的耳朵以求他的真实存在;我隔着睡衣抚摸他的身体故意挑起他的冲动。我强烈地想占有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眼神。我嫉妒他的事业他的亲人和所有与我争夺他的东西或是人。他经常长时间地注视着我,什么也不说,他的眼神亲切温柔,还有,恐惧。他知道我们的情绪已经被放任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我想他有时是后悔的,因为他没有办法叫其他的莺莺燕燕来和他共渡良宵。有时他也会借口出去冷静一下出去三个小时左右,我不跟着他,我知道他已经窒息了,他需要暂时抛开这种接近病态的生活。如果他不能偶尔抛开我,我怕他会崩溃了。当然我不愿意,可是我清醒地认识到了放松的必要性。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盘腿坐在宽大的窗台上,风吹虐着我的皮肤和神经。我也需要冷静,虽然我根本无法冷静。

  他到半夜两点才回来,满嘴喷着酒气。和他一起进来的是四月的微风,我抱着膝蜷在睡衣里打了个冷战,没有说话。“你没睡?”
  “我在等你。”
  “我求你了,小姐,你这样对我会把我逼死。”他的眼神绝望暴躁,他的酒气直冲进我的鼻孔。”“你从来没想过我也很难过吗?”
  “我从一开始就没骗过你,如果你不想难过,你应该趁早离开,而不是拖到今天!”“你在说是我一直缠着你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宁静。
  “难道不是吗?”他跪倒在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他的眼睛残忍地挖掘我灵魂深处的自卑,“我什么时候缠着你了?你说呀!”“没有,一直都是我在找你。”我的语调骤然冷了。
  “你听起来很不服气,想找个我缠着你的理由?好,我给你!”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闪着凶恶的光芒,“我给你,你看好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他重重地推倒在地上,我的骨头断裂般的疼痛,他压迫着我,用臭气熏天的嘴吻我,从眼睛到胸口,我用力打他,我扯坏了他的毛衣。可是我无论用多大力气在他身上都没了反应,他粗暴地拽断了我睡衣腰带,撕裂了我的衣袖,我停止了挣扎。在一个丧失理智的男人面前,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浑身疼痛,我躺在地上,思绪飘浮在遥远的天际。我没有能力去考虑现实。他在我身边睡着了,睡得沉静安祥。我们就这样静静躺着,我看见窗口渐渐有了点白色,天亮了。
  他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打量昨夜未及打扫的战场,暴力撕烂的衣服,打翻的调色板和茶杯,他身上盖着的毯子。他愣了好久,我盯着天花板,不想说什么。“对不起,昨天我是不是伤害你了?”他沮丧地试图伸手摸我的头发以缓和一触及发的战争。我撇开他的手,翻身背对着他。“纤纤,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哀求的神情凑到我面前,“纤纤?”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全身的酸痛还在折磨着我的神经,我一步步挪进了卧室。关门时我看见他的自责与惊愕。我给门上了锁。醒来时已经天黑了,我的肚子很饿,但我一点也没有食欲。我靠着被子坐在黑暗里,我抱着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凉。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也没兴趣去看他在不在。我什么情绪也没有。昨夜的碎片不停地刺激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拼命地拽自己的头发想把这一段从记忆里消除,可是我做不到。天黑透了,沉沉的夜幕可以掩盖一切伤口和罪恶。我换上了一件久违的蓝风衣,拎着包打开门。他坐在门口的阴影中,不安地,偷窥似地瞄我一眼。我没有看他,我径直走了出去。他没有叫我。
我就这样走出了这扇门,走出了我用生命热恋的日子。

  我把包放回宿舍。这是个星期六的夜晚,宿舍里空荡荡的,借了远处的灯火,我看见对面宿舍楼人影和宿舍之间的树影晃动。我没有开灯,我和衣躺在床上,我开始劝自己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再次入睡了,梦中我看见苏海狰狞地笑,得意地笑。他撕开我的睡衣,他展示我的胴体,在崔明亮面前,在毛一桦面前,在梦中,我拼命地尖叫,用足以撕破嗓子的力气尖叫。

  (十一)
  醒来时四月的阳光洒在枕上,被子上,这是不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阳光?不是,但上次是什么时候呢?上课,还是哪里?我一点也记不清楚了。杨柳的脸上看不出焦虑,虽然明显有些同情。她又在吃棒棒糖。伪装?
  “上午有课吗?”我懒洋洋地明知故问。
  “有,”她指着墙上贴的课程表,“就在你脑袋边。”
  “我没眼睛看它了。”我坐起来,开始认真地梳头,“真的需要一点改变。”她看看我,“上课吗?和我们一起去?”同宿舍的同学站在门口等着她。“再说吧。你先去好了。”

  敲毛一桦宿舍门时我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在不在,一个高个子粗粗壮壮的男生从门里闪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看我半天,“找毛一桦?”一脸的狐疑,回头叫:“松子,有人找。”门始终只开了一条缝。
  毛一桦乱糟糟头发从门缝里探出来,“郝纤纤?我马上出来,对不起,男生宿舍不能看,太脏了!”他的脸随即消失不见了。

  我们来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理发店,他不安地咕哝,“别烫了,郝纤纤。烫头真难看。”“我想烫。”我重复着已经跟他解释了一千遍的理由坐在镜子前。
  发卷,涂药水,头上包得像个棕子,吹风,梳头,剪发。一切都安备后我仔细地打量镜中的自己。我苍白清瘦的脸,像狮子鬃毛一般在头顶上、肩上膨松卷曲的发。我像一个三十岁的小妇人。天天穿着睡衣拎着菜篮子买菜的小妇人。毛一桦站在我身边,书生气的脸,孩子般的脸。我们在一起,不协调到了极点。

  我们坐在学校后的树林里。这是座山的侧边,它延绵着向上攀升,新绿点亮了阴沉的天空。我们坐在山腰处。“你最近怎么样?刚才问你几次你都不说。杨柳说你外婆病了,她还好吗?”“我外婆去世了。”
  他沉默了,他以为是刚发生的事。中文有这个好处,它的时态不明,让人弄不清楚究竟是刚发生的,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我凝视着他,“你说你是我的朋友?”
  “是的。”
  “仅仅是朋友?你喜欢我吗?你愿意做我的男友吗?”
  他的脸红了,他的目光局促不安,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好了,“我很喜欢你。在你坐在窗口吹口哨时,我就想,这个女孩子真可爱,我真的……”他开始结巴了,脸红到了脖子根,他紧张地盯着远处的树木,“我……”“别说了。”一种奇异的欲望让我阻止了他,我开始吻他,他的嘴唇。我跪在他面前,环着他的脖子,挑逗他。他浑身僵硬,他轻微的战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开始回应我的吻,他的手轻轻扶住了我的腰,没有力度的轻飘飘的托扶。我向他怀中靠去,手伸进他的衬衫,停留在他温暖的胸前。他的吻生硬而紧张,他毫无经验。他的手停在我的腰上,还是没有一点力度。我突然有种犯罪感,我推开了他。我温柔地注视着他,像姐姐一样温柔。“生气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应该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的过程。”他竟然这么说,着实是我没料到的。我无奈地叹气,“年轻。”坐回草地上。“你才十九岁吧,是还年轻。你应该有很多机会,我不该这样。”他的鼻尖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天空阴沉沉的,从树影中望去,由翠绿开始,晕染,墨绿,灰黄,灰黑,暗暗的连成一片。

  (十二)
  我坐在一家酒吧。苏海曾带我来过的酒吧。
  八点半,对于酒吧来说未免太早了点。酒吧里冷冷清清的,散坐着几个人。具有质感的磁性声音在小小的酒吧里萦绕,不算渲闹,但它侵略性的力度让人无法思考——这正是我要的。一大扎啤摆在我面前。我点上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前。我知道我穿得怪异,不是相对这酒吧来说,而是相对于我自己来说。我穿着大红色的T恤,现在看来平常之极的T恤,苏海买给我的,以前觉得色彩夸张从没穿过。牛仔马裤,淡蓝的,苏海用油彩颜料涂成五彩缤纷的淡蓝底色。以前我只在苏海面前穿过它。现在我要穿给大家看。烟雾在我面前缭绕,我嘴里有淡淡的酒腥气,我总觉得酒是腥腥的味道,我恨透了酒。但是我坐在这里喝酒。
  这时候好像放着一首肯尼迪·罗杰斯的《激流中的岛屿》,我以前在哪里听过这首歌。这里的音响效果比任何地方都好,一种放纵的呼唤,一种阴柔的倾淀。
  “你说英语吗?”夹杂着法国音的英语。我抬起头,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男人,碧蓝的眼睛,不高,至少对我所见过的外国人来说,不高。普通的外国男人而已。“你可以试试。”我懒懒地又望着吧台上琳琅的酒瓶。
  “小姐是个画家?”他一定是看见我那艺术裤子了。我忍不住笑了,没回答他。“我第一次来中国。”
  “但你不是个旅游者。”
  “你怎么知道?”
“旅游者通常不会来酒吧。”
  “我在这里工作。”
  我并不关心他倒底是干什么的,我没继续和他搭讪。我又点燃了一根烟。“你是画家吗?”他纯粹没话找话说,这关他什么事。我嘲讽似地打量他一眼,还是没开口。“南京小姐很漂亮。”
  我冷冷地看着他,除了抽烟喝酒不张嘴。他有点索然了,对着吧台侍应生说,“扎啤。”美丽的中文在他嘴里变得那么丑陋可笑,侍应生没听明白,愣愣地看他。他急了,暴躁地流出一句英文,“蠢货,中国笨蛋!”我也冒出一句,“法国笨蛋,下地狱去吧。”这回轮到他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从法国来?”他讲的是法语,我用我有限的法语知识困难地明白了他的话,当然他说的只可能是这个。我没理他,他又用英语重复他愚蠢的问题。我还是没理他。
  “你是聋子吗?”这个没礼貌的法国粗鲁男人竟然给我这么一句。他从吧台的花瓶里取了一朵玫瑰花递给我,“给你。美丽的聋小姐。”我把花接过来重新插进花瓶,“给他一扎啤酒。”我对侍应生说。
  “我是皮埃尔。”他又开始试探我的法语能力。
  “我不是皮埃尔。”我用法语回答他。
  他笑了,温和的笑容,“我知道你不是皮埃尔。”
  “我也知道你不是皮埃尔。”
  “我是皮埃尔。”他有点着急了,冒出一串听不懂的法语。
  “我的法语不好,请讲英语。”说完我也换成了英语,“否则我会以为你在骂我。”“没问题,你是画家吗?”他一脸满足,终于知道了深浅的表情。
  “你没有别的可以说吗?”
  “但你看上去实在像个画家。”他温和的笑容再次浮现,“你像个艺术家。”我决定再耍他一下,“我来自日本,来这儿学画。”
  “真的?”他天真的眼睛告诉我他上当了,“来了多久了?”
  “一年。”
  “我也在这儿待了一年,你中文学得真快。”他清脆地打了个响指,虽然在喧杂的酒吧里听的并不十分真切,但我知道它是清脆的。“喜欢中国吗?我喜欢,它和任何国家一样疯狂。看看这里的人,堕落的感觉让我回到了法国。它有这么多美丽的女人,喜欢外国人的中国女人。温柔却又不驯,她们热爱金钱与外国,她们扭曲自己迎合我们。我在国内得不到这种感觉。被众多女人包围着,享受着她们的年轻。这太棒了!”“你在中国找到了男人的力量?你在中国有过多少女人?”
  “记不清了,总有几十个吧,不会太久,久了她就会认为是和你谈条件的时候了,她们想到你的国家去,或者想从你这儿得到点什么。”“比如?”
  “出国玩玩,买点高档用品……我带其中一个去新加坡玩了一趟,那女人算处的长的吧,有三个月。我为她买了高档的旅游鞋,买了手机,后来我觉得她不再值得了,就说再见了。”“也许下次你可以考虑带一个去日本玩玩。”
  “当然可以,只要我高兴。”他得意忘形的脸让我有给他一个耳光的欲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一个人在中国吗?”“一个人。”
  “你不寂寞吗?”他的眼光里有挑逗的意味。这头公猪!
  “怎么会不呢?”我淡淡回答。我想看看这头公猪怎么发情。
  “我也是。”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从来没有过日本女朋友。”“我也从没有过法国男朋友。”
  “你不像电影里的日本女人,她们温顺,中国女人没有日本女人温柔,但我喜欢烈的东西。”他笑了,“女人像酒,越烈越美。你应该是那种烈女人。你在日本人中算是特别的吧?”他的笑容暧昧起来,他的手在向上移,脸也凑近了,我可以闻到他口中清淡的啤酒味道。“日本人全是白痴,他们像泔水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他大笑起来,然后脸色渐渐带了怀疑,手的游移也停止了,他憋了有半分钟之久,“你是日本人?”“我是日本渣子。日本人全是渣子。”我微笑着看他,长吸一口烟,把他移到我大腿上的手放回了吧台上。“你是中国人!”他吃惊的尴尬让我快乐,我点点头,“我是中国人,真对不起你。”我叼着烟端起我的扎啤,“再见。”我走到酒吧的尽头,在最阴暗的角落沙发上坐下了。皮埃尔,估且就叫他皮埃尔吧,站了起来,气宇玄昂的离开吧台,也换了个位置。

  (十三)
  我开始了一种新生活,就象去年遇见苏海时一样,全新的生活。我白天从容安静地上课做笔记,我背外语,我攻读国际商法,我学习所有该学习的东西。到了八点以后,我就不再是个大学生了,我穿着短裙抽着烟坐在酒吧里看世界。我不跳舞,只坐在角落里喝酒。而这段时间,是我在校成绩最优秀的日子。老师开始注意到我,经常对同学们说郝纤纤这位同学很刻苦,也很聪明。她学习方法很好。我从来没在酒吧里遇见苏海,虽然他以前不时来这里。从内心深处,这是让我失望的,可是我也因此而更放松了些,或者说更安心地放纵自己。我如此沉醉于这种白天黑夜处于两个极端的生活,我无法让自己过的比现在更快乐些。我很少和崔明明、毛一桦打交道,他们应该和杨柳这样的女孩子交往。我也在刻意与不刻意间疏远了杨柳。我搬出了宿舍自己在校外租了间小房间,一间落泊的小房间。我除了睡觉很少回那间冷清的房间。我太害怕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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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3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我每天都在质疑着自己的生活,我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种沦落。可是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开始无法控制自己。我感觉着空气中的孤绝,潮湿或是干燥的。我被绝望深深地抓住了,虽然我不断地尝试,希望能够挣脱这种孤绝的情绪,可是我挣脱不开。欲望在黑暗的掩饰下疯狂躁动。我狭小的空间容不下书桌。只有在酒吧时我才会轻松,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我除了抽烟喝酒什么都不明白了,我早就忘了什么是特惠制什么是期货。我堕落地放纵,自然地放纵。我只会放纵。

  转眼又是十月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不一样的是,今天的我烦躁不安,我觉得有着什么在心底以无法衡量的速度在滋长蔓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一定有事要发生了,或者它是由我的情绪而生的,或者我的情绪因它而生。深夜的酒吧里挤满了人,二楼传来的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令人发指,每张颓废的脸都在孤独凄凉的夜晚里迷失了自己的灵魂。他们纵情地舞动,如此纵情,他们让我想到过了今夜他们就会像抽掉骨头的狗一样瘫倒在醉生梦死中,再也无力站立。这可能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我怀疑我的耳膜出了问题,我只听到狂妄的颓丧,我只听到挣扎的哭号,我只听到毫无希望的笑声,除了这些,我什么也听不到。

  一个男人坐到我面前,递给我一瓶酒,“小姐,请你喝酒。”
  一个粗鄙的男人,走在南京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可以看见这种生不如死的男人。他们不算老,一般也就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通常没受过什么教育,高中已经是高知水平了。他们可能已婚,可能未婚。他们张口就是妈闭口就是祖宗。他们除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狗屎琐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无所不知的臭样子。他们从不看新闻,但他们酒过三旬谈完了性以后就抨击社会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和成熟,虽然他们的理由荒谬可笑浅薄到极点。他们除了男女之间的事以外就是麻将,时不时沾点别人的便宜,无论物质的,口头的还是肉体的。他们通常是南京的土著,住在夫子庙或是下关或者早几年就因为拆迁搬进了小区,可这改变不了他们腐烂的气质。他们走到哪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我在酒吧里过了半年,半年来我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泡在酒吧里。我碰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教养的,没教养的,有钱的,没钱的,这些都是我从他们的语气、态度和打扮上推断出来的,每个人眼里都是赤裸裸的欲望。我由此明白了男人扒了教育、衣裳、地位的表皮都是一样卑贱。但我从不和这种人说三句话以上,我还渴望一些真诚的东西,我不想放纵到那种程度。但今天我孤独,我感觉到一种希翼温存的欲望在心深处奔流。我知道我盼望的是谁的温存。我想找个人打发这种渴望关心的本能。我迅速审视了一圈他的外表,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庞,二十七岁?这会儿金玉其外总比里外都是败絮强一点。“谢谢。”我没有伸手接他的酒。
  “小姐一个人?”他把酒放在我面前,他为了顺应我的口音强憋出的普通话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宁愿听粗鄙的南京方言。“一个人。”
  “我也一个人。”他沉默了半秒钟就又开始聒噪,但现在我希望有人在我耳边聒噪,要求不高,只要是个人就行。“小姐在哪里高就?”“无业。”
  “哟,不像,小姐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呢?”他的笑暧昧下流,一脸都是搭识妓女的表情。“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你看上去也没多滥。”
  “我蛮好,蛮好。”他有点不知所云了,突然话题一转,“小姐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看小姐一个人坐着,蛮闷的吧?应该有个男人来陪陪。”“那你坐着好了。”我已经知道我潜意识的愿望落空了,这种场合渴望关心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想解决的是另一种本能。但表面的热闹能骗别人也能骗自己,我可以借此告诉自己我并不孤独。他眼睛乱转,一定是想找个话题来跟我谈,可怜的男人,连搭讪的水平都欠缺。我忍不住笑了,点烟。“小姐抽烟?看上去不像。”
  “怎么才像?”
  “化妆的女人,穿的大胆的。”他四处望,终于找到了样品,“喏,那边坐着的几个。”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四五个穿着各色透明纱裙的女人,嘴巴上的颜色像苏海调色板里的一种红,血淋淋的红。我心里在骂“去你妈的”,但我的脸在微笑,“我可能算另一种抽烟的女人吧。”他赞同地点头,眼里的暧昧一点没减,“应该是的吧。小姐看上去还像小孩一样。”我掐了烟,“我要走了,你走吗?”
  他眼里的失望瞬间转变成惊喜,慌忙站起来,“行,走吧。我也该走了。”

  我低着头观察我的蓝色指甲油,它在夜色中发着幽幽的光。我的蓝指甲油,它是不是我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我惶然打量自己,藏青色的短袖紧身连身裙,因时间的磨砺而顺滑自然的大波浪,这些都远远不是半年前的我。对,我没有化妆,这也是保留下来的东西。我有点庆幸地叹了口气,转过脸看那个和我一起出来的男人。
  “小姐从哪里走?”我在心底冷笑,反问他,“你呢?”
  他阴谋被挫败的表情在夜色暴露无遗,“我?送送小姐吧。”他思索片刻,终于找到了话对答。“我没有方向。”我感觉到小雨在我脸上亲吻,一种哭泣似的温柔。我灵魂的孤独在夜色中赤裸裸地浮现了,它开始渗出我的皮肤,和雨点融和。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清楚地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一点。“到我那儿去坐坐吧,不远,就十分钟的路,现在还不算太晚,才十一点。”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机会,笑容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没有人。”“走吧。”我点点头。我被狂躁、欲望、堕落的诱惑强烈吸引着,我需要发泄。这个粗鄙的男人出现在今夜。这是我们的机缘——踩入深渊的下坠机缘。
 他打开一扇落着灰的门,显然没人常住的房子。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老式结构,厅只是个过道,厨房里落满了灰,比门上的灰尘还厚。阴暗的卫生间没有一点灯光,一间堆满杂物箱子柜子的大房间。只有一间略小点的房间,约摸十二平米的房间可以看出是有人常来的,那就是他领我进去的房间。房间里零乱不堪,东西四处堆放着,屋里有一种沉沉的腐烂味道和香烟的味道,绿粉相间的沙发明媚可爱,然后就是一张堆着小报低级刊物烟灰缸的茶几。空荡的几米之外,一张铺着酒店白色床单的大床,洁白的干净。在这种无声的落寞下,我又想起了苏海,想起我们曾在连云港的酒店里,我们藏在棕色的羊毛毯下,我们在白色的床单上,做爱。我们那么温柔而又那么狂热。我们!我失去了我们……这个男人帮我倒了杯可乐坐在我身边,离我约有十厘米的距离,“这儿我一个人住,不会有人来。”他重重地强调后面一句话。我现在才在明亮的灯光下发现这个男人的真实长相,白净,脸上有几颗令人憎恶的青春痘,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长相文秀的男人,和毛一桦相近,只是比他少了坚韧的气魄和书卷气。他是个社会底层的混混。我再次将目光投在了白色的床单上,我知道不用半个小时,这儿就是我和这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置放身体的地方。它没有一点黑或是黄的痕迹。虽然屋里到处都是单身男人的零乱不堪和空荡荡的孤寂,我还是可以由此判断这是个爱干净享受温暖的男人。他坐近了,“我来给你看手相吧。”他抓住我的左手,因为我坐在他右边。他身体侵略性地靠近了我,他装出一脸认真,“你将来会很有钱,你的感情线很复杂……”“是吗?”明明知道他在胡扯,可是我竟有种渴望由此得知方向的欲望,“还有呢?”“还有……”他的手紧抓住我的,他的脸逼近我的脸,他压迫着我倒在沙发上,“还有这个……”他的手开始从我的大腿向上攀伸,我的裙子被他撩到腰部。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抱起我消瘦的身躯把我放在床上,我没有感觉到他的行动,我只听到衣服发出的瑟瑟声。我闭着眼睛没动,“关上灯。”“好。”我听到关灯的声音,眼睛感受到了阴郁的色彩。他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他喘息着,开始替我脱衣服。他急切而粗暴,我感觉不到我曾经感受过的温柔。我麻木地听从他的摆布。我只想知道他会把我的衣服扔在哪里,等会儿我找的时候不要太难。他几乎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痛,粗鲁的痛。真是个贱货。我在心底骂,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没有几分钟,他的呼吸加快了,他发出像牲口般的声音,我感觉到身下的潮湿。这提醒了我忘了一件不应该忘记的事,但我不想管了。他滚到我身边躺下,呼吸仍然急促。他点燃一根烟递给我,我接过来,他又为自己点了一根,就象以前苏海常做的一样。在黑暗中我的泪水冲出了眼眶,我侧过脸去,枕巾吸干了我的泪水。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我的衣服,叼着烟,像一个刚做完生意的街头女郎。他的声音疲倦,“灯开关在门边上。”“不用了。”我继续毫无边际的找。
  黑暗中他笑了,“给你。”我摸到他的胳膊,沿着他的胳膊我找到了他的手,然后是我的衣服。我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打开门,他的声音又传过来了,“你真的不是……?”“现在还不是。”我已经明白了他没说口的那个词,想必这是他一直躲在黑暗里思考的问题——他怀着这个问题默默地等着我收钱。我打开门走了出去。拐出街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回头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个平静的雨夜,在这个雨夜平静的外表下,我感觉到灵魂的巨大变化。

  (十四)
  第二天的八点半,我又坐在了这个酒吧。我考虑过换个地方,可是我没有,我不想躲避什么,虽然我在刻意躲避什么。八点半,我看见那个半年未见的皮埃尔端了听可乐在吧台旁边晃荡。我继续安然抽我的烟,他发现了我,朝我走过来。他站在我旁边,我头也没抬,没等他问就回答了一句,“坐吧。没问题。”他微笑着坐下了,“很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样?”
  “很好。你带中国姑娘去日本了吗?”
  “没有,去了北京和上海,坐趟飞机就能满足的事情不必坐登月火箭。”“聪明。”
  “你比我更聪明。”他微笑了,“我曾上过你的当。”
  “不必太介意。”我也笑了,“你仍然还算是聪明的。”
  “没错,对这点我很自信。”他抬了抬可乐罐子,自己先喝了一口,“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个平民,我选择平民的堕落方式。能坐火车的时候我不坐飞机。”“火车永远是向你开放的,无论如何你是个漂亮小姐。”他西方式的耸肩把我逗乐了,我开始大笑起来。“为什么笑?”他没想到自己的恭维换回了这样的狂笑,显然迷惑了。
  “没什么,我突然发现原来堕落也有不同的方式。你在提醒我思考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堕落。”“我以为是我的魅力不够,原来你不喜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用个什么词形容。“资本主义腐朽的生活方式,又叫资本化堕落或者市场化堕落。”我为自己的概括感到高兴,它让我知道我还没有彻底忘记自己受过党的教育,“我选择社会主义生活方式,叫做计划堕落,一种头脑管理型的堕落。”这也是我的悲哀,这半年来,我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压岁钱,灵花钱,奖学金,我把它们全扔进了酒吧,我甚至省下了饭钱泡酒吧,此时,我口袋里的已经不足二十元了。我经常只能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喷云吐雾抽劣质烟。一旦有点钱,我就把奢侈的面子和里子全扔进酒吧。可是我还是清高地认为自己的价值远远超过金钱,我不愿向金钱低头。我宁愿饿死,也不出卖自己。我是个给自己立牌坊的婊子!“操!”他快乐的脸像个孩子,“有趣的女士!有趣的概念!”他想了一下,“你是在说纯粹的性关系,而不是和金钱交换的性关系吗?”“是这个意思。”我喝了口啤酒,“你的确聪明。” “我也可以呀。”他天真的眼睛让我把酒从嘴里喷了出来。我忍住笑,用餐巾纸擦桌子上的酒渍。“没什么可笑的,我也可以呀。”他很执着地说,伸手握我的手。
  “当然没什么不可以。”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昨晚和我上过床的陌生男人。他站在一根柱子边犹豫着不时向我的方向瞄一眼。我没有正眼看他。也没有甩开皮埃尔的手。皮埃尔快乐地吹了声口哨,“你愿意和我分享孤独吗?”
  “你是在问我在孤独的时候愿意和你分享一张床吗?”
  “是的。”他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现在不会。”
  他又快乐地吹起了口哨,“没关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松开我的手递给我一张名片,“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他站了起来,“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好好聊聊,你很有意思,我喜欢你。我现在得走了,和朋友有个约会。”他说着挤挤眼睛,“是个法国朋友。最近我没有中国女人,我想我是在给你留着这个位置。”他轻松地吹着口哨走了,大男孩般的悠闲。那个男人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到我面前坐下,在皮埃尔离开后三分钟。
  “你为什么不问一下我欢迎不欢迎你?”我的语气平静,拿起啤酒瓶直接往喉咙里灌。“你会说外语?”
  “你指的是哪一国外语?”
  “英语吧,应该是英语。”
  “会说。”
  “你是大学生?”
  “我?像吗?”
  “有点像,也不太像。”
  我点上烟,“这有关系吗?”
  “真了不起。”他的表情流露出浅薄的惊异。我没说话。
  “你平时和他们在一起?”他的眼光带着警惕,我想他是在从侧面估计自己得艾滋病的机率。“有你什么事?要得病你也该得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
  “不是这意思。”他尴尬地闭嘴了,半天又试探性地问,“今天去我那儿吗?”“看不出来你挺厉害嘛。”我笑得狂野之极,他的尴尬无处躲藏,他只是困窘地搓自己的手。这个被欲望操纵的可悲男人!如果他此时站起来离开,我会对他有一点尊敬。可是他没有。“好吧,我去。”这样的男人我绝对不会爱的,我是安全的。这样的男人会让我的堕落有个归宿。我不想在堕落中流浪。我想这是因为中国古代垃圾传统中的从一而终——这种仅仅对女性的品德束缚还在困扰着我,让我甚至想找个固定的堕落伙伴掩饰自己骨子里渗出的堕落。又是十一点左右,我们离开了酒吧。
  当我们步入他黑暗的屋子时,他仿佛熟知我的喜好般没有开灯,他轻轻地抱住我开始用一只手剥我的衣衫,比昨天轻柔了许多,他的呼吸平稳,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我的乳房,我靠在门上感觉到他身体在一点点变化。他没有吻我的唇,他的唇只在我的脸上滑动——我很满意他的行为,他似乎和我一样明白只有真正相爱才会接吻。我的衣服全部落在了地上,我将它踢到一边。我终于有了真正的欲望,性的欲望,他开始用一种真正做爱的方式挑逗我的情绪,他吮吸着我的身体,他不再像昨天一样粗鲁的只发泄欲望了。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我需要他。他开始匆忙地脱自己的裤子,我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像埋在苏海怀里一样,他笑了,没有推开我以便他脱上衣,他搂住我的腰,“你真苗条。”他弯下身子像抱新娘一样抱起我,走到床边,他吻着我的颈部,把我放了下来。我松开手在黑暗中微笑,看着他的影子抬起身来,甩开上衣。我们都一丝不挂的赤裸着,但不是那种像婴儿般美丽的赤裸——这是我躺在苏海怀里的感觉。他吻我的胸,具有挑逗性的吻,熟练的吻,他的舌尖迅速地在我的乳房上滑动盘弄,他的吻勾引着我的欲望。这是在离开苏海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身体的欲望,但仅仅是性的欲望。我的腿盘绕着他的,在他的腿上磨擦,我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潮湿。他开始吻我的腹部,这更深地使我激动,我渴望他,在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渴望他只是因为我渴望一个男人而已。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等得不耐烦起来,我的手开始用力,我掐他的身体,我的腿也更紧地包裹着他的腿。我感觉到他深深地进入我的身体,我开始呻吟。我终于知道半年来我不是没有欲望,而是这欲望被我的所谓道德和教养压制着,锁在了体内。我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个端庄淑雅的知识女性;我排斥性,是因为我以为我是个衣冠楚楚的道德卫士,我和那些穿着暴露浓妆艳抹走在大街上动手动脚的婊子不一样。尽管我天天坐在酒吧里逃避和苏海做爱的镜头在我脑海中重演。我不再顾虑他妈的道德了,我此刻只想着男人,男人的身体,别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之所以那么爱苏海那么离不开他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告诉我性的魅力的男人。是不是如果我早知道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都有同样的美妙感受我早就不会理他了?我真诚地因为这个可怕的问题而迷茫了。我为自己的呻吟而羞愧,但我不想顾及这一点了,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以前从不在和苏海做爱时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在他兴奋地一边加速一边追问我的感觉时我也只是用手捂住脸不吭声,我一直以为这是种非常下流的事,而从中得到乐趣应该只是男人的事。我一直认为女人这样就是自轻自贱,我怕苏海认为我轻浮,我希望能和他拥有未来,甚至在他多次告诉我不可能之后。所以我从来没有真正主动过,我没有真正享受过性,直到今天,我才从一个陌生的不知道名字的男人身上得到了性的享受,一个我自始至终觉得粗鄙的男人。性就是粗鄙的吗?我的呻吟刺激了他,他兴奋不已地动作着,他开始用疯狂的速度刺激我。我的呻吟声也响亮了许多。我们互相刺激着,在这间散发着烟和灰尘味道的小屋里,在这间我根本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小屋里。我突然感觉到无法控制的兴奋,我紧紧地用腿夹住他的臀部,我光秃秃的指甲深深地插入他的背,我头晕,晕得让我的眼睛无法睁开,我沉醉于这种瞬间由下体传遍全身的兴奋,这是第一次,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如此兴奋,我希望他停止,但不是离开,就这样,趴在我身上,在我的身体里渐渐松软,让我感觉到每一个细微的情节变化。我猜到这就是一种被称为高潮的东西。我紧紧地抱住他,让他无法离开。他的体液从我身体里流出。我终于放开了他,他颓然倒在我身边。我又想起了昨天就曾忘记的事。当然我没有必要提醒他。他的打火机发出“啪”“啪”两声响,之后自然地递给我一根烟。在性欲得到发泄后再吸根烟来让自己轻松缓和地享受,这是男人共同的习惯吗?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接过烟猛吸了一口,我的喘息还没有平静下来。“今晚在这儿睡吗?”他的烟头忽明忽灭抚慰着我激情后的空虚与寂寞。黑暗和光明真是神奇。夜晚让人沉静,让人深思,让人找到堕落的理由,找到丑陋的掩盖。光明带给人安慰和信心,它让人们看到希望,但它容不得人性中必然存在的黑暗,它不讲情面地揭露人的耻辱和羞愧。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口口的吸烟,他的声音淡然,“没事的话在这儿睡吧,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别乱跑,外面不安全。”“女孩子?”我讽刺地大笑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行了,笑什么!有病。”他不耐烦地玩着打火机,“我日你奶奶的,你他妈的装婊子也不像。”“我日你奶奶。”我冷静地回他一句后又开始笑。
  “我日你祖宗,你还挺厉害!信不信老子今晚让你死在床上?”他笑了,手又开始抚摸我的下体。“我日你祖宗。”我笑得更厉害了,像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
  他的声音突然温柔了,他凑到我耳边,“摸摸我。”
  我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抓住我的手引导着我向他的下身滑去,我迅速地缩回了手,“不。”我开始浑身冰冷,紧张得发抖了。他又笑了,仿佛很高兴我拒绝他,“经验不算太丰富,嗯?”
  “去你妈的吧。”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好用粗话。我总算明白理解了南京地产流氓——或者更客观的说法是,地产小市民的特点:口淫。他们一句话不超过二十五个字会带十五个脏字,这是因为离了脏话他们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让他们不说脏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割了他们的舌头,因为你无法禁止他们说话,但凡他们说话,首先冒出来的必然是一串问候,关于自己和对方母亲及女性祖宗的性生活简单介绍。这个和我在床上的男人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虽然他昨天很认真地掩饰过这一点,但今天他已经暴露了。他笑得更欢了,“今晚跟你一起死在床上,老子豁出去了。”
  “你是谁老子?你的孩子们全死在床上了,还没干透呢!”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胳膊却紧紧搂住他,任凭他的手指在我光滑的皮肤上游走。

  (十五)
  我又坐在图书馆看书,啃着块松柔的劣质面包。这是学校小卖部的特点,所有的商品都是价格低廉质量同样低廉的。面包里那种生硬的面粉味道让人无法下咽。可是我必须坐在这儿,我一旦走出校门就不会回来看书了,虽然我口袋里的钱只能点一瓶金陵干啤,而我还要用它坚持到月底。今天我必须看书,我要强迫自己收敛狂野的性情,用我仅存的理智,哪怕只是今天。我很清楚,我绝不可能回到以前了,一个在社会上有过这样经历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完全回到纯净透明的校园生活的。但我希望自己能够节制这种生活,至少在完成我的大学学业以前。杨柳坐在我对面,她稀稀的黄毛垂在眼睛前,嘴里叽哩咕哝地背证券的种类,她的脸白晰得几近透明,在夕阳下可以看出上面覆盖着一层薄得几乎无法发觉的绒毛。一种稚嫩的美丽。我想,在一年前,或者说在半年前,我同样拥有过这样的美丽。她发觉了我的注视,抬起头来给我一个从容的微笑,怕打扰周围看书的同学,她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笔记本摔给我,我看到上面一行潦草的字,“半年来,我们经常见面,但我们没有真正的谈话。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谈谈。”我点点头,放下书走了出去。我听到她的椅子响,然后是她轻轻的脚步声。我们在图书馆门口坐下来,像去年刚认识苏海时一样,她小心地垫了本书才坐下来,我则毫无顾及地坐在台阶上伸长腿。但这次她没有吃棒棒糖。她只是注视着我,用忧虑的眼神。“你还好吗?”我轻松的口气让她松了口气。
  “我一向好。你呢?”
  “我?自由自在,好极了。”
  “心情好了还不搬回宿舍?在外面久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轻松自然无拘无束。”
  “你的名次一直往前赶,我想你也一定是好多了。”
  “名次?分数而已。它不代表什么。”
  “它代表你的生活正常了。”
  “我正常的时候成绩从来都是中游,太好反而不正常。不谈这个了,至少现在我很努力地在背书,对将来总是有好处的。”“有点阴影是正常的,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你不能因为别人放弃自己。”她长吁一口气,“你最近气色好了很多,我想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什么事这么紧张?”我有种预感,但我希望我是错的。
  “崔明明告诉我说苏海这星期五就去意大利了。你从来没有路过他的画廊?已经关了。他想让崔明明告诉你,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为你离开的理由亲口说句对不起。崔明明不想告诉你。但我想可能你是有权利听他说对不起的。”“唔。”预感被证实了,我心跳的速度让我无法平静地说什么,我干脆也只能什么都不说。我是个溺水的人,在他这片海洋里我已经挣扎了很久很久,可是我没有摆脱掉这种阴影,一点点也没有。“他现在在学校后面暂时租了间房子,说每天都会等你,直到他离开。我把地址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纸条,“记住。他要走了,他不是你的。”
  “我知道。”我看也没看就把纸条塞进了裤子口袋,“谢谢。”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你还是帮你……”她的忧虑重新在眼睛深处浮现,“自己注意,好吗?”“知道,老太太。”我笑了,“我以前不喜欢你,觉得你头脑简单,只会吃棒棒糖。如果不是苏海,我也不会知道你对我这么重要。”我迟疑了半秒,接着问她,“为什么不吃棒棒糖了?难道不用装傻了?”“不用装了,我已经傻得够呛了。我爱吃是因为我想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单纯的幼稚。虽然我现在还是很幼稚,但不再是单纯的幼稚了。”她笑着站起来,“如果想见他,现在就去吧,明天我陪你去九华山坐一天,看风景,晚上请你吃饭,然后回来睡觉。后天一早他就走了。你也就不用想了。”她像个男人一样拍拍我的肩,“去吧,祝你好运。”我犹豫了一分钟,眼看着她就要走进图书馆,“杨柳,能借我一百块钱吗?”她从钱包里抽出两张钞票回过头递给我,“两百,拿去用吧,别急着还,我还有。”我没说谢谢,只是沉默着接过钱来。 苏海的屋里透出些微光,门是虚掩着的。我没有敲门,我就站在门口等他出来,我想知道我们之间倒底有没有一些称为心灵感应的东西。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我放弃了。我转身想离开。
  “你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了,为什么不进来?”他的声音透过门传了出来。我推开门,看见他坐在简陋的床上,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刚才我站的位置,但我看不见他。“你为什么不出来?”
  “我不敢。”他沉吟了片刻,“我怕一开门你就跑了,我看见你要走的时候我知道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这才敢最后试一下。”“跟我玩深沉?你?”我冷笑了,“别他妈的像条大尾巴狼一样了。”
  他没有吃惊,他缓缓抬起头来,“你看上去有点变了,为什么把头发烫了?以前的直发很好看。”“不为什么。”我让门大开着,自己坐在了桌子上。无论从心理上,还是地理上,我需要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上次不是有心要伤害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那样伤害你。”他迟疑着,“真的对不起。”“噢。”我点点头,“知道了。”
  “我很想你。”
  “想上床?你有足够的女人。”
  “上床的女人很多,用心上床的女人不多,用灵魂上床的女人,像你这样,只有你一个。”“滚你妈的去吧,心和灵魂的区别你能分的出来?别他妈的装了。”我的腿开始在晃荡,我漫不在乎地掏出烟来点燃了,“你只用身体上床,还在乎别人的心呀肝呀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心和灵魂的区别就是她们爱男人在自己心里的感觉,或者说她们心中自己刻划的男人形像,当她们意识到真实与理想的差距时就会失望,而你在意的是我的灵魂,我人性的弱点和优点中反映的灵魂,所以你从没有苛求改变我什么。这是我为什么觉得对不起你的原因。”“我爱的是和你上床的感觉,一半用身体,一半用心。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把烟灰弹在地上,“你应该反省的是你的道德标准,以后别勾引二十岁以下的纯情少女是我对你最大的希望,别的我看你也做不到了,我也不说了。”“我摧毁了你的信念吗?对不起。”
  “住口吧!”我把烟狠狠朝他脸上扔过去,我不再冷静地嘲讽,我开始咆哮,“你摧毁的何止是我的信念!你毁了我的一生!”我的泪水开始喷涌而出,“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替我的未来想过?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十八岁!而你从开始就知道你不可能给我未来!光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烟从他额头上弹出落在了地上,他默然,没有伸手掸头发上的烟灰。我的心软了,我流着泪跳下桌子,抱住他,把脸贴近他的怀抱,“但我,我……为什么会那么爱你呢?”他轻轻拍我的背,试图平息我狂躁的情绪,我也的确是平息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抽泣,泪水很快润湿了他的薄毛衣。我哭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拍我的肩膀或后背,我们相依偎着,我们是两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能送我件礼物吗?”我终于制止了自己的泪水奔流,抬起头来。
  “什么?你说,我尽全力。”他有点欣喜,我知道他为自己又一次能以礼物换取心理安宁而高兴。“《破壶》。”
  他的眼神有些变了,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但三分钟后,他从柜子里取出了画,“你想要的话,没问题。”我点点头,接过画我拿出打火机,“啪”的声音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画。火焰在画框下燃烧,光圈一点点,一点点向画框靠拢着。他的眼神在火焰上停滞了。我熄了手中的火,微笑了,“行了。再见,情人。”我没有再看他。我走出了房间。这次跟我的生命无关。早在六个月前,我走出他的画廊时,他就已经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形像而已了,虽然是一个深深刻在灵魂深处的形像。今天的一切,只是给生命中的过去画上形式的句号而已。我拎着《破壶》回到了学校。

  (十六)
  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去酒吧,虽然我手中有了两百块钱。我天天除了上课看书外什么也不做,晚上十一点后我躺在小屋的黑暗中听《红河谷》,《破壶》就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这一个月的时间像真空一样纯净,除了课本上的所谓知识,我什么也没有接触,我甚至在回忆时也像个旁观者一样冷淡。所有的过往对我都没产生任何新的启示。已经是十一点了,今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录音机听《红河谷》,我穿上大衣出门了。我一个人走在孤冷的街上,没有路灯的街上。十二月的南京生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人的肌肤。风从厚厚的围巾缝隙中钻进脖子,我把自己越包裹越紧,想借此减少些寒气。梧桐树光秃秃的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干躁的劈啪声。我想不起来一个月前的秋天是什么样的天气了。我只记得当时我曾穿过薄裙子。我记得那个陌生男人的手在我的裙子下移动。我转了个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是不是那个陌生男人能给我带来一点暖意呢?我感觉到此时的我强烈需要一个男人,一个怀抱,强烈需要做爱给我带来的兴奋与温度。我想我是在犯罪,我强烈渴望犯罪。

  十一点二十,我坐进了酒吧,把大衣挂在椅背上。我拼命地搓手,希翼着由此能够勉强产生些热量。我穿着件白色的宽松毛衣,白色的呢短裙,我想我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么冷。我要了一瓶百威,我要省钱。“你今天真漂亮。”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坐吧,皮埃尔。”
  “你没给我打电话。”
  “我不想成为国籍的牺牲品,至今我还没未此羞愧过,今后也不想。”
  “这只能说明你骨子里有民族自卑感。”
  “也许吧。”我喝了口啤酒,它让我的舌头感觉到泡沫的跳动,它让我温暖。“为什么?”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尤其在一些有民族优越感的人面前。”我抬头看他天真的脸,“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你只有民族优越感。”“我想我能体会到这种感情。”他沉吟着,“所以我喜欢你。因为你并不因此不尊重自己或自己的国家。”“是吗?”我嘴角浮起笑意,想起了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我想不会错的。”皮埃尔替我点烟,“你是个优秀的女人。”
  “别以为夸我几句我就会和你上床。”
  “当然不会。我想和你上床,但绝不会因此骗你上床。和你上床是件美丽的事,美丽的东西不能掺杂丑陋。”他吐出一串串小烟圈,动作舒缓优雅,“我曾有个美丽的女朋友,我非常爱她,我想如果她愿意,我会和她结婚的。但她去了美国。到今天我还爱她,虽然和她在一起时我身边也有不同的女人。”他朴素简单的描述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笑不出来了,“我发现男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把精神和肉体分开。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主动分离两者。而女人则不然,她们一般是为了男人改变自己的天性,她们经常是不得不把精神和肉体分开。她们是被动的。”“是的。男人都是魔鬼。”皮埃尔掐灭烟头,“愿意和我去散散步吗?这里的空气不好。散完步,如果你愿意,到我的公寓去。如果不愿意,我送你回家。”我微笑了,“你在制造气氛吗?好的,女人永远是被动的接受者,无论心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我套上墨绿色的长大衣,“走吧。”阴冷的天气,皮埃尔和我走在长长的中山东路上,他轻轻地搂着我的肩,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靴子,擦得亮亮的靴子。我很爱美,我喜欢整齐干净简洁的线条,我喜欢与众不同的衣裳,我不喜欢复杂的花纹与蕾丝。我的灵魂深处永远是简单的,无论身边的男人换多少个。我喜欢和简单的皮埃尔这样走,走在冷清的夜路上,沉默不语。我们都是寂寞的流浪者,我们因为灵魂的孤独而相互吸引。他是个粗暴的绅士,他有教养,但不虚伪。我讨厌没有教养或者因教育而变得虚伪的人。但我几乎没见过居两者之中的男人,除了苏海。似乎有教养的男孩一旦成了男人,都变得粗糙起来,他们不注重人性,他们只在乎社会性。他们在社会这口大锅里变成了毫无个性的一个螺丝钉,他们与环境契合,默默无闻在世俗的压力下圆滑刻板地活着,他们无声地维持着社会这个机器的运转。皮埃尔不是这样,他带着西方传统中的自由,他不受所谓集体观念的约束,他所受的教育教会了他个性,所以他的精神思想都可以任意挥洒,所以他可爱。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街上没有灯光了,南京城进入了睡眠,只有偶尔路过的车辆像螨虫一般爬过这座城市腐烂的肢体。“到我的公寓了。”他指指前面一扇门,“就在这里面。当然我可以立刻叫辆车送你回去。你想回去吗?”他的话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我注视着那扇金光闪闪的门,门的旁边,保安室里灯火通明,这不像深夜时分的普通居民区,外国人倒底和中国人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优越的物质基础。老师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这应该就是他们的思想欲望精神都比我们自由的缘故,这也就是他们虽然承认欲望但还在追求真情的缘故。而很多可怜的中国人,除了压抑的思想,就只剩原始的欲望了,无论是性欲还是物欲。虽然古老的传统使我们善于掩藏,可是这已经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秘而不宣的事实了。“我去你的公寓。”我清楚地说,注视着他的蓝眼睛中流露出的喜悦。他住在三楼,他在楼梯口把我拦腰抱起来一直抱到三楼他的公寓里面,我安然躺在他的怀里,象躺在父亲怀抱中的婴儿。他没有开灯,直接把我抱进屋里,在黑暗中轻轻吻吻我的耳朵,“我去洗澡,好吗?你听听音乐吧。”只是一秒钟的时间,柔美的音乐开始在月光中倾泻流淌了,是门德松的《月光》,我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透过纱帘,我清楚地看见月光,月光在树影间游荡,月光在冷风中颤粟。我在纯净的月光下,苍白消瘦。他从浴室里出来了,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浴袍进了浴室。
  浴室的灯光明亮刺眼,我在惨白的灯光下更加苍白,我一件件地去除衣衫,我赤裸着站在镜子前。我看见我的骨头嶙峋,我幼稚的乳房还带着青涩,我狭窄的肩膀和髋骨,我像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我的眼睛在消瘦的脸庞上显得异常的大,异常的明亮,异常的迷茫,在密集的长发的衬托下,它们几乎成了我脸上唯一可以看见的器官。我就是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我把自己放进热水中,潺潺的水在我的身体四周温柔的流淌抚摸,我把脸埋进水中,我的长发在水面上飘浮。我闭上眼睛任自己感觉这种飘流的状态。我突然觉得一起恶心,我的胃开始翻滚,我想吐,虽然我一天都没有进食了。我冲出浴缸,掀起一池的水,我湿淋淋地趴在马桶上开始吐,我顺手拧开了浴缸的水笼头,我的呕吐声,水声混在了一块,我一边吐一边开始抽泣。这是我自小养成的臭毛病,一旦身体不舒服我就开始哭,以为自己快死了。我惊喜地发现这个毛病还依然存在,我没有改变太多。我无声地抽泣,我把胃酸都吐出来了,我把脸泡在水池里,我不停地漱口,想借此压抑这种要把内脏全吐出来的欲望。好不容易洗完了澡,我像一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女人一样裹着皮埃尔洁白的浴袍走出了浴室。他光着身子坐在窗口抽烟,月光下他的身体轮廓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他发达的肌肉,他浓密的胸毛,他看上去健美极了。他已经不像那个长着孩儿脸的大男孩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扔下烟递给我一杯清水,手心里放着两粒黄色的药,“我听到你在吐,虽然你把水开得那么大。”他的声音清冷,没什么不一样。我有点犹豫,我怀疑他递给我的是毒品。我迟疑地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碧蓝安静的海洋一般单纯,我突然觉得此刻他哪怕递给我的是毒药,它们会让我立刻吐血而死,或者是春药,都没多大关系。我接过水把药和水吞下去了。他拍拍我的肩,“睡吧。我搂着你睡。睡一觉就好了。”
我有点吃惊地看看他,他没看我,又拦腰把我抱起来,“你像个孩子一样轻。”他轻轻把我放在床上,吻吻我的额头。他在我的身边躺下,把我揽在怀中,我的脑袋抵着他毛绒绒的胸口,他轻轻拍我的背,哄孩子入睡般的轻柔。我很快就睡着了。

  (十七)
  阳光酒在床上,我被冬日阳光的温暖叫醒了。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浮。皮埃尔端着个灰色的陶瓷托盘进来了,“面包,香肠,牛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些行吗?”我的胃又开始翻滚,我不能再看这些闪着油光的食物了,“牛奶就够了,谢谢。”“行。”他一点也没意见,想也没想就把牛奶放在桌上,“喝吧,如果不舒服这儿还有药。”如果是个中国男人,比如苏海,就会劝着哄着拍着说多吃点吧,能量不够呀,保重身体呀。可是这个法国男人没有。我一点点啜着热牛奶,想着外面这个奇异的男人。他竟然把我当做一个女病人收留了,还为我做早餐。简单的性目的对他来说也需要这么多周折,需要花这么多精神?这是法国式的浪漫还是人性中仁慈的一面?他是不是把我当做一只流落街头的猫了?或者只是他刻意营造的一种假想的爱的气氛?因为他孤独,他需要爱。我喝完牛奶,他又进来了,他坐在我身边盯着我的脸,“好些了吗?”
  “你是不是把我假想成一只需要爱心的流浪猫了?”
  “也许吧。”他的微笑让他的蓝眼睛几近透明般纯洁。
  “你这样会让我爱上你,你会有麻烦的。”
  “未必吧。”他的笑声放大了,“你好多了,我可以的看出来。”他犹豫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随便给我一个符号,只是一个称呼而已。”“纤维。”
  “纤维?像你的人一样奇怪的名字。”
  “真的?这也是我的中文名字。”
  “中国人的名字总这么奇怪。”他从橱里取出件苹果绿衬衫,“我要去上班了,你可以在我这里再睡会儿,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了。”我惊讶地看看他,他的神态自然,就象我是他多年的朋友。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神秘的男人了,这和他国家的浪漫主义气质有关吗?“我和你一起走。”我前思后想还是觉得不能这样,如果丢了东西,我岂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我伸手拿衣服,他拦住我,“你休息一会儿,我觉得你的脸色很不好。别这么神经质,我信任你。”他笑着冲我挤眼睛,“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他关上门走了,我看见他桌上有张照片,照片上的他搂着一个老妇人的肩膀站在欧式庭院里,他们露出同样的如阳光般的笑容。那一定是他的母亲。

  我没有在皮埃尔公寓里继续停留,我给他留了张字条感谢他的收留和早餐,然后穿上大衣出门了。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在寒风中艰难地前行。我不觉得冷。我还有事,紧急的事,这件事让我紧张的冒汗。我的手紧紧捏着口袋里的两百元钱,钱在我温暖的手中汗湿了。我知道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我走进一家常在报纸角落里登广告的小卫生院。
  卫生院只是一排简陋的平房。总共也就四间屋子。一间用来挂号,另一间检查,还有两间是手术间和药房。墙上贴着计划生育的海报,它告诉人们只生一个好。没几个医生,我只看见五个穿白大褂的神情冷漠的女人,年纪都不算大,也就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平房外排队的女人却有十多个,加上随行的男人更是堵塞了中间的通道。这些女人们,有些看上去也只是年轻的少女,表情都很淡漠,穿着各色的衣服,给这条阴沉的小路添了些明亮。有一个穿黄色上衣的年轻女孩眼圈红着,不时地对身边的男友低声说什么,男友尴尬地不住点头称是,想必是心里有些愧疚。我猜这个男孩是些可爱之处的,至少他知道内疚。我还看见一个精彩的场面: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对他裹着白围巾的女友说你怎么那么娇气,他的女友伸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引得众人纷纷回头,男人脸上挂不住了,掉头就走,剩下女孩子一个人一脸孤傲的漠然继续排队,像我一样。我知道她的心在流血,像我一样。别的事我都记不清楚了,我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我不想记住那些除了冷漠就是痛苦的东西。于是我忘记了。我忘记了自己看到检验结果时的表情,忘记了自己看到那些一瘸一拐出来的姑娘们时的感觉,忘记了自己走进手术室时的表情。我对这件事的所有记忆就是冰冷的器械在我的体内搅动,我感觉到撕裂般地疼痛,我觉得我快死了,我的汗浸透了头发,虽然那间狭小的房间根本没有空调,冬天的冷风还在窗外吹着。那间血淋淋的小房间,象杀猪棚一样的房间。我一定哭叫了,我记得我清楚地看到医生冷冷的目光,我听到她说现在知道苦了,当初肯定挺快乐的,是吧。我看见另一个女人走进来,穿着白大褂,也是一脸漠然地回答说现在的女孩都轻浮的很。接着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陷入了眩晕,就象书里描绘的濒死的感觉一样。我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我像存在于世界另一个角落的人一样,与整个事情完全无关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体会到当时的感受了。我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痛苦是如何的痛苦,虽然我知道它的确是痛苦的。

  手术后,我走回自己那间里外透着凉气的小房间,一个人躺着,看着《破壶》。我想我应该痛哭一场,可无论我怎样挤眉弄眼,想流出几滴泪出来安慰一下自己,却实在是没有泪水可以流。我躺着躺着就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天黑了,我听到肚子在咕咕叫,我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除了昨晚的酒和今天早上的牛奶,可是我累极了,我不想起来。我听到窗外树枝拍打窗户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干巴巴的。我口渴极了,我的嘴唇上火了,干燥的表皮一块块地翘着,舌头的水份已经不够让它润湿了。我伸手去够床头柜边昨天剩下的冷水,我碰到了杯子,然后它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掺着水的哗哗声——我想听到的声音。我用力把《破壶》扫到地上,沉闷的一声响,然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十八)
  快期末考试了,我天天在通宵自修教室看书,一个人。我不想和杨柳在一起,我需要一个人做点事。有朋友在旁边只是对脆弱的娇纵。我每天准备好饼干和水,我裹着件黑色的棉袄捧着书打发完了考试前所有的日子。我把去酒吧时穿的绿大衣收起来了。手术后我的身体持续流血,流了一个多月。但我没有去看医生,凭直觉,我想这是不正常的。但我不想去看,不想看医生冷冷的面孔和不屑的眼神,更不想面对自己的自责与羞愧。我知道我已经荒唐得过了头。我只是任凭它流淌着,一点也不关心它会流多久。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但我没觉得它影响了什么,我一样读书、学习、吃饭、睡觉。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不光是书上的东西,还有我的生活。我记得不知是谁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等于长期卖淫,这让我找到了一个借口安慰自己,不要总是陷在对过去生活的后悔之中,因为我知道太多的人的婚姻并不幸福,爱情早在他们的心里死亡了,但他们的婚姻还在维持着。我的哥嫂就是这样。既然卖淫现像如此普遍,我没有必要因为那段时间的沉沦陷入自毁情绪。我总是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坐着等天明,它让我有种看到希望的感觉。其实在这种低矮的楼房里,即使我爬到最高一层——七楼,我也看不见日出或是什么曙光,但天亮给我的希望是无穷的,我总是想终于又过了一天,我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想死。自从第一天离开苏海我就想死。死亡在我的脑海里美丽极了,它没有忧伤,没有荒谬,没有性。同时我害怕死,我想到父母因此而悲伤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我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紧张不安。我为了研究死亡买了一本云格尔的《死论》,可我不明白它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于是我继续尝试着找寻一条途径去了解生命与死亡。但是,我没找到……我就在这样安静的沉思与复习中渡过了迎考的日子。我经常空虚,经常觉得一阵痛从心底滑过。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让自己好过些,我实在是怕。想起手术室冰冷的器械和冰冷的脸,想起酒吧里幻影似的灯光和迷乱的人群,我的生理和心理都产生了一种抗拒。我抗拒任意的下滑,虽然我实际上已经下滑了很深。我想,我该找一种温和的方式缓冲自己的狂乱。我每天都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虽然我总觉得自己身上像粘着鼻涕一样肮脏。我天天告诉自己快乐些,虽然我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做到。但是我表面上成功了。我平静地学习,常常走神的脑袋没能影响我的毅力。我继续着靠吃安定入睡的日子,我还是每天泡在澡堂里两个小时直到身体被搓出血来,自从失去苏海后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但是不同的是,我现在会笑了,没有人可以看见我的泪水,我自己也看不到。像以前一样,我每次醒来一睁开眼睛脑子里冒出来都是苏海,我拼命揪自己的头发想把这个名字从脑海里甩开。然后我开始一天的生活,我的笔记本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苏”字:给涂得黑乎乎一团的“苏”字;和“苏”有关的不同的词——我总在无意识地写完这个字后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失神,于是我亡羊补牢地掩饰情绪的无意透露。我真正开始痛恨苏海了,在每一次自怜自惜的状态之后。我恨他改变了我,我已经被改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也许我迟早都是这样子,不是他还会有其它人出现,同样构造现在的我,可是因为偏偏命运安排了他使我走到今天,所以我恨的就是他。我偶尔会给皮埃尔打个电话,聊聊彼此的现状,但我们不约会见面,可能是双方都觉得没必要见面的缘故吧。我们谈的很轻松自然,涉及各个方面,我们从不避讳任何在别人看来敏感的话题。和他的交往让我快乐,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对像。我可以把心底最阴暗最隐秘的想法原原本本暴露在他面前,他总是很坦然地听,告诉我一切都是自然的,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心理低潮。他总是用幽默的方式去化解我的消沉。每次挂电话前他总会说的话就是你是个出色的女孩子,但到现在为止你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喜欢这样从容的关系,这让我也变得从容起来。

  (十九)
  又放假了。
  我家在南京城的一个普通大院里,是一个研究所的家属院。研究所就在大院的对面,爸爸妈妈上班都很近,这注定了他们的视野狭隘。这种研究所一般来说气氛沉闷,邻里关系淡漠。虽然表面上都算是同事关系,可也不一定认识对方。何况这些人,多多少少是有些利害关系的,评职称分房子,难免生出些意见出来,再加上通常都曾读过几年书,文人相轻的臭毛病也不可避免,一点点不同的看法也能引出些怀恨的心理,所以除了些孩子和老年妇女,他们几乎没有相互串门的说法。晚饭后,各家人都会坐在家里看晚报看电视读书学习各忙各的,连一家人也不会多说几句话。院里就静悄悄的了,只有电视的声音在夜空中响着,偶尔哪家教训孩子夫妻吵架便会刺激到一栋楼居民的神经,各家电视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关低了,每个人都在静静地听,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平时一潭死水般的人们大动干戈甚至全然不顾面子了。院子的最深处有幢楼,几乎被梧桐和松树埋起来的三层小楼。它是老式建筑,黄色的墙体因为长期的日晒雨淋略有些斑驳了,有种陈旧的沉重感。这种房子一般房间比较大,房顶也高些,从外面阳台的面积就可以看出来。但它们的隔音效果不好,躲在一间房间里的争执都会闹得全楼人尽皆知。我家就在这栋楼上。我坐在桌边,眼睛望着窗外。


[ 本帖最后由 蓝光 于 2006-8-6 14: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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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窗外是松树,高大挺拔的松树,一年四季都是油油的墨绿色。这些松树有三楼那么高,密密的一排,遮住这一幢三层小楼所有人家的窗户,所以他们朝南的房间都很阴凉,无论冬夏。我家是其中的一户,在二楼,站在阳台上伸手就可以摘上一大簇松针。我现在就在看在黑压压的一片松树。仅凭窗口看出去的景色,根本是分不清季节的。我手里盘弄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指尖绕过来绕过去。我在想,这个年该怎么过。当然应该像以往一样,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睡觉。吃,一直吃到开学。去年的春节我是怎么过的?我和苏海,手牵着手,走在连云港的大街上,在深夜的黑暗中。今年我会在灯光下结束这一年。苏海呢?他应该在罗马,和中国的时差应该是七个小时?我不知道。我们在睡梦中时,他会走在罗马的大道上,两边都是罗马式古建筑,他在金发灰发黑发的过往人群中穿梭,然后在街边的露天咖啡座坐下,晚风轻拂他的长发。对面坐着个意大利女郎,黑发,大眼睛,红色的紧身裙,这会儿罗马是冬天吧,那就是条皮短裙。苏海朝她微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热情开放的美丽女郎欣然应允,于是他们在一张桌子边落座,谈笑风生。苏海在罗马的第一个年轻而易举地打发了。都不用花太多的功夫。他会不会想起去年是我和他一起过的年?我们在海风中相拥的片段会不会一下跳进他的脑海?门铃响了,哥哥嫂嫂满面笑容地进了屋,我的侄子喳喳跟在后面怀里揣了把长长的绿色水枪。他们的光临让屋里顿时嘈杂了,叫声、喝斥声、拌嘴声,我的脑子里塞满了这个不幸家庭的烦人琐事。我一分钟也不想留在这个无聊的家里了。

  我把房间门关上,拨通了皮埃尔的电话。不到十五分钟时间,我已经身在皮埃尔的车里了。“很久没见了,你看上去还不错。”我刚关上车门,他就吹着口哨斜眼打量我。他发动了车子,“我明天去香港,我喜欢在香港过中国年。比这里有趣。”“这儿已经把传统破四旧破完了。”我点上一根烟,开了车窗。
  “什么叫破四旧?”
  “就是把过去统统扔了白手起家。”
  “为什么?”
  “复兴。”
  “复兴?什么复兴?”
  “文艺复兴,社会重构,类似的东西吧。”
  “文艺复兴不是这样的。”
  “中国文艺复兴是这样的。”
  皮埃尔将信将疑地看看我,又转过脸去盯着前方的路了,“不可思议的胡说八道。”“你不信?”
  “我?信不信都没关系,我在中国待了那么长时间,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什么不可能的事都会成为可能。”“比如?”
  “比如?需要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没论据?只有结论?”
  “比如坐飞机还拼命往上挤,好像挤公车一样。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座的吗?”“这是复兴的结果。”
  “原来如此。”皮埃尔笑了,“复兴导致恶化,第一次听说。”
  “谈不上恶化,复兴之前一般老百姓没飞机可坐。好了,去哪?”
  “你觉得哪里好玩?”
  “我?没意见。”
  他沉默,车子漫无目的的从中山东路开到了山西路,然后是大桥南路。我凝视着车窗外,路两边的阴暗的楼房和杂乱的摊点。我有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感觉,每次到这里或是城西一带来我都觉得这里的人脸上带了些灰黄的颜色,不像城东或是市中心,人们显得开朗许多,也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地段是外来流动人口聚集的地方,他们天天奔波操劳,在城里找寻生存的机会。这里的人给我的总体印像是压抑而无奈的,他们让我想起左拉在《萌芽》里描述的处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在生活的压迫下绝望地苦苦挣扎。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正确。听说只有旧社会才有被压迫的无产阶级,人民才会压抑而绝望。我想我是在杞人忧天的制造情绪。

  皮埃尔突然眼睛一亮,“过年放焰火是你们的传统吧?”
  “城里不能放。”
  “那就不在城里放。”他的话像把锤子一样砸到我心底最深处,城外,乡村,春节。“怎么了?不喜欢?”他关切地问。
  “不,我喜欢。我们去阳山吧。”
  “什么山?”他想了想,“我没听说过。”
  “我告诉你怎么走,你开车。我们可以在那里放焰火。现在走六点钟就到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走吧,七点钟到就可以了,晚上看焰火。”他陷入了遐想,“多美呀,塞纳河边的烟花……”

  (二十)
  我一直在看窗外,看掠过的一排排杨树和树干上的眼睛,看疾驰而过的车辆,看扛着锄头浑身泥土的农民,看牵着或抱着孩子穿着花袄的村妇——村姑!她们让我想起了苏海,他的眼睛开始在我眼前飘浮。我实在无法把他狂傲的外表和眼前那些站在路边张望,或是在自家院落里忙碌的村妇联系起来,就象我从不会把自己和建筑工地的小工联系起来一样。她们黄黑的面庞,她们粗糙的肌肤,她们因劳作与生育而变形的身段,她们脸上因视野的局限而不自觉流露的羞涩和无目标的渴望。难道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我开始怀疑他这话的可信度了。
  车子路过一个湖泊。明镜般的湖泊,岸上几只瘦瘦的牛在枯树间缓行着,不时哞哞叫一两声,有气无力地,声音像被冻住般,有种凝固般的滞怠。后面走了个身材更瘦小的中年男子,有些步履蹒跚的藏青色,一点点缩小了。沿着湖边停靠了只小舟,被水浸出发黑的深色,接近朽木的颜色,给冷清的冬季添了些滋养的厚重。远处似乎有些薄雾,含混了青灰的天空和瓦青的湖面之间的界限。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水天一色呢?我想着,略微移动了一下,想舒展一下因久坐而疲劳的腰和腿。我困了,闭上眼睛斜靠着车窗,没多久,我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可能是坐在车中不时巅波的缘故,我在睡梦中感到心悸,我的神智还很清楚,我知道我已经睡着了。我在做梦。我梦见和苏海走在黑暗中,我们互相并不理睬,好像不认识一样。我们隔着一段距离,水洼在我们中间。他突然跑起来,在黑暗中,好像追赶什么,奇怪的是我竟然能把黑暗中的他看得清清楚楚,我甚至看见他耳边拂动的发丝,他的头发长了。我在他身后跑,我心脏跳动得很快,我开始岔气,我喊他的名字,但他不理我,他继续跑。他跑进了一片刺眼的光明之中,我看见他象头映光环的佛主,他搂着刚才我看见的站在路边等着过马路的农妇,黑黑的脸,眼里闪着无知的天真的农妇。然后他们一起消失了,我慌乱地四处找寻,我无助地哭了,我哭的声音凄厉的像失去幼崽的母狼。我突然看见苏海出现了,我跑向他,他却在不住地后退,他的眼神有些悲怆,他的身影渐渐淡了,我看见他的脸在变形,变得漆黑,变得呆滞,他浑身落满了灰,但他还在后退,我够不到他……他全身终于被灰土盖住了,我看见他绝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我大叫他的名字,我像掘墓一般拼命用手挖土,我的手感觉不到痛疼。我感到膝下的土地在陷落……我醒了,车子在上坡。阳山到了。借着手电筒的光我们跌跌爬爬地上了一线天,那上面是平展的让人不敢相信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刻碑时磨平的,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有关的介绍。只是上中学时和同学骑车郊游来过一次,对这个地方的平坦光滑记忆深刻而已。我们坐了下来,在身边两米处的前后左右都点了蜡烛,但没一会儿就被风吹熄了,我们也就不再试了,只把两只手电筒开着放在旁边。这里的星星很美,因为空气绝少污染的缘故吧,星星清楚得就象伸手可及一般。繁星闪闪,缀在透明的黑幕中,像夏夜中校园里飞舞的萤火虫。时明时暗,时隐时现,光线也时短时长,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发出最灿烂的光芒。面前是普通的山景而已。冷风从我们的脸上刮过。身后的树影在夜色下显出些诡异的狰狞,像随时要扑上前来吞噬什么一样。远处是开阔的草地,干枯的叶子不时相拂相依,发出些嘘嗦声。它应该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在视力所及的最远处,隐约有灯光闪现。漫天的星光璀璨,眨着眼睛打量山上渺小的两位旅客。他们在巨大的黑幕包围下,在如钻石般闪耀的星星下,在萧萧的风中,孤独地存在于如墨的天地之间。他们的衣襟在风中飘摇,尽力向远处张扬,无力地,却无法挣脱禁锢。风喘息着冲过他们,钻进林子深处。偶尔响起的鸟鸣穿过毫无防备的耳朵,深深根植在灵魂与大自然接壤的那片沃土之中。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其实我的思想就是我什么都没有想,却又什么都想了。我想皮埃尔也和我一样,只是我们的思想的背景不同而已。我的心和身体是统一的,我在今夜,在这里。他一定回到了塞纳河边,看美丽的焰火,看经过的灯火通明的船只在缤纷的焰火中穿行。他的眼睛,闪着如烟火般美丽的光芒,那是思念带给人的美丽。我已经陷入绝望的深渊很久了,我用读书来压抑自己,但它无法根除我的悲观。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情绪来自于一种处女情结,我以为失去了贞操的女子就丧失了一切可珍视的美德,所以我渴望堕落,我渴望用自我放纵来让自己真正相信我已无可取之处,我没有价值,没有可爱的地方。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就不会再有一个人爱我了,包括我的父母。就象传统所认为的一样,除了已婚女子、处女以外,其他并不属于这两者的肯定就是淫荡的女子了。我认为所有的人都会把我划为第三类,那么我必定是第三类人了。我也知道如果想让自己好过些,最根本的只有抛弃处女情结,但我做不到。经常我听到父母或是同学议论一些婚前同居或是婚前性关系的人,每当谈到女孩子时他们的脸上就不自觉或自觉地带了鄙夷的神色,仿佛在谈论一个妓女的表情。每每看到这种情形,我的心便感觉到彻底的冰冷和下沉,我只能沉默,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疼痛。这时候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乎的是失恋还是失身。我隐隐地意识到我想念苏海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所以我认为他应该给我一个交待,哪怕结婚后离婚,也能让我在世人面前理直气壮一些。我曾偷偷打过一个电话到电台的晚间节目,想寻求一个答案,或者说借别人的口去找寻一个让自己心理平衡的理由,因为自己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可是我没做到,我甚至不能坦然地说这件事,一旦提及一点点边缘,我就觉得自己被像个妓女一样展览了。所有的听众都会说瞧这个贱货还有脸说。我在主持人说你好的瞬间挂断了电话。我越来越苦闷,虽然表面上我越来越淡然。我怀疑自己开始变态了。
  但今夜,我异常的坦然。我坐在皮埃尔的身边,我觉得自己和任何一个少女没有两样。我心底干净透明,我除了感觉这山野,风,石头,植物,我什么邪恶的念头也没有。我深爱着这种与大自然交融的心境,我觉得我如大自然一般平静,一般广阔。这时候我的感觉与我是不是处女完全没有关系。我如每个少女般热爱自然、热爱诗意,我也如每个少女般对身边的男人产生一种羞涩的亲近感,但仅限于此的亲近感。我觉得此时的感觉比和苏海的爱情更为可贵,因为没有性,只有性情。大自然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大自然。我开始微笑,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好转,无论这种好转会持续多久,过程有多艰难,会有多少次的反复,但我开始感觉到了好转。这是大自然的力量,也是皮埃尔的力量,也是我的灵魂的力量,因为这一切都属于自然。不压抑,不困惑,不忧伤,只有自然地从心底升起再滑过四肢,渗透到灵魂深处的感悟。夜里不知为什么风平静了,如冰冷却轻柔的手从眉间、发梢、脸颊上滑过,随即重现,我爱大自然的爱抚,它让我觉得我的灵魂仍然可贵。我依然热爱着感受大自然的力量,而大自然对待我的方式也一如当初。所有的世俗都不是衡量标准,只有大自然是衡量标准,因为大自然是要用心去体会的,而我的心没有丝毫改变。我明白了,我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肉体只是我的存在形式,而灵魂才是我的内容。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了。
  皮埃尔突然站了起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一会儿阴沉,一会儿微笑,是不是想了很多?你在浪费大自然,把你的心回归到自然中来,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他的微笑像我一样坦然。他拿出一支蓝色的棍子,“你点还是我点?”“女士优先,男士靠边!”我开心地跳了起来,点燃一根烟。烟头接触导索的那一瞬间,火花开始顺着导线“滋”“滋”上蹿,闪出点点的火星。皮埃尔把它举得高高的,我看见各色的菊花腾空而起,红的如火焰,黄的如晨曦,蓝的如天空,绿的如树叶,它们争先恐后地盛开,坠落,消失,绚烂而短暂。皮埃尔像个孩子般抢过我手中的烟,自己又点了一支,这次不是菊花了,它像彩色的满天星,细细碎碎的,如缤纷的珠玉般在夜色的黑幕上散落,滚动,然后是同样的命运——消失。我突然明白了烟花女子这种称呼的由来。我也明白了仅仅外表的美丽是没有生命力的。我为自已思考许久后的顿悟高兴,我也开始像孩子般的和皮埃尔抢着点燃烟火,然后我们再并排抬着头望天,望着无法持久的灿烂转瞬即逝,从中感受着美丽与生命的力量。我知道我该如何活下去了。(二十一)
  无论是在苦痛中煎熬,还是在快乐中翱翔,时间过去的一样匆匆忙忙。我就在自己对自己的折磨和安慰中不断地反复,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奔而去。我又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我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了,虽然我知道我的心里并没有完全摆脱阴影。我的心在挣扎中渐渐凉了,凉的自己都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可是我能笑,笑的自以为是,笑的好像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笑的自己都怀疑自己不正常,笑的自己有时都相信自己以后再不会难过再不会伤感了。我也的确不能算难过了,我只是学会了玩世不恭,学会了愤世嫉俗,学会了嘲笑自己和别人。我冷冷地看世界,以为世界也在冷冷地看我。

  我像每一个学生一样上课,和同学们偶尔去跳舞。杨柳和毛一桦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至少表面是这样。毛一桦像个孩子一般执着,我就象他看中的,却没钱没的玩具。他时不时的会到商店来看看我,用一种渴望的眼神,但他怯于开口,怯于表现。也许,我们中间隔着苏海,隔着一个人影,就象隔了一个世界,隔着的,就是心与心的距离。

  “郝纤纤,一起去散散步?”毛一桦在晚饭后出现在宿舍门口,傻乎乎的表情就个羞怯的小男孩。“走吧。”我放下书,“你最近在忙什么?好久没见了。”
  “马上毕业了,工作要落实,还有很多事要做,实在是很忙。”
  “回江阴?”
  “这是肯定的。除非……”
  “除非?”我听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不过我喜欢装傻。
  “你怎么样?”他轻松地笑了,“放假去哪儿?”
  “能去哪里?我又没票票。”我暗自松了口气,但隐隐的,也有一点失望。“愿意去江阴玩吗?我家有房子,够住的,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了,路费我也出了。”“这样?”我敏感地瞅了他一眼,“江阴又不是旅游胜地。”
  “只是看看嘛。”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有的难堪和失望,“不想去?”
  “再说吧。”
  “再说就是现在别说了。”他点点头,“明白了。”
  “你干嘛这么透彻?”我笑了,“太透彻又没什么好处。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看出来了。”他指指路边的石凳,“坐坐?”
  “嗯。”我坐了下来,望着路边走来走去的学生同志们,“时间过的真快。”“是啊,本来以为这四年会很慢,以为会漫长得无法打发,结果这么快就过去了。”“有点感伤?要离开了?”
  “当然难免。”他的声音开始舒缓,但却坚定了,“最感伤的就是以后见你的机会不会太多。”“不远呀,你又不是在江西,是江阴。就算是在江西也不能算很远。”
  “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没有躲闪,反而是我开始回避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迟疑了片刻,“只是我不太懂感情这东西。”“你把它想复杂了,它就是复杂的。你认为它简单,它就简单。”
  “你这是唯心主义。”我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句话,好不容易找出这么一句,“你不明白的。”“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他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你为什么还在害怕感情?”“不一定仅仅是感情,可能还有些只能称为感受。”我终于把目光投向他,“我知道你很好,可能正因为你太好了。”“不要这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不应该是你。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子,失去你的都是傻瓜。”“也许恰恰相反,离开我的人都很聪明。”我有些被触动,有些焦躁,有些悲哀,唯独没有丧失自己的理智,“说这话很傻,知道吗?可能有一天你会后悔曾经这么说过。”“忘记他给你的伤害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然后,再尝试去接受另一份感情。这世界上总有真心对你的人。他离开了你,证明他命中注定不是你最后的爱人。”“爱人?知道吗?有时以为自己是难以割舍,以为自己是情浓义重,实际上是不服气,不甘心,不愿意认输。正因为如此,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想我就快连自己都不爱了,还能爱谁?还会爱谁?”“……”他的沉默让我们之间空气冰冻般地僵滞了,我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他一定不明白的,他还很单纯,没有经历过感情的伤害,没有受过感情的伤的人在我的眼里,永远是单纯的,至少在感情方面。“你在想什么?我说错了吗?”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开始有点无聊的恨他了。难道每个男人都会沉默这一招吗?沉默是沉重的,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我觉得有点可怕。难道你不想承认自己爱过他吗?这不是件丢脸的事。面对需要勇气,但它比回避明智的多。”“我倒是不想承认,可是我不承认能行吗?”我嘲讽地笑了,“我只是在怀疑自己的过去,我必须承认当时我为他疯狂过。但我现在只爱自己,他离开我很难过,但是仅仅因为他离开我而难过,仅仅是因为他不重视我的感情。你说我是为了自己呢?还是为了爱呢?”“爱能和具体的人分开吗?”他的反驳让我一时无法对答,他以为自己胜利了,开始继续他的说服教育工作,“这就说明你爱他。不要那么极端,这会把自己逼的无路可走的。”“这只能说明我爱自己。如果你离开我了,我也难过,因为没有你在身边就少了个关心我的人,这也只能说明我爱我自己。”我微笑了,很自然的,事实上我也一点都不难过,相反,我很开心,我可以把很多平时不说的黑暗观点发泄出来,“没人可以挽救别人,趁早放弃你的思想工作吧。每个人在对你诉说的时候都只是想借你的耳朵,每个人在征求你的意见时只是要你同意自己的看法,不是来听你的不同意和不同意的理由的。没谁能改变别人。套用马克思的话,内因起决定作用。所以,谢谢你想帮我,但我很清楚,这世界上没谁能救的了谁,不要以为自己伟大的可以挽救别人,时不时的想牺牲一下。做不到的,明白吗?”“郝纤纤,希望你能幸福,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幸福,希望有一天你能对我说,你很快乐,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爱。”他显然被我吓着了,他的表情错愕极了,一脸的不敢相信,虽然他最后还是说出了几句总结性陈辞。“当然有,只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不求回报的爱。”我点燃了一根烟,“母爱父爱不求回报吗?当然不会。只是如果你没有做到他们希望的那样,他们不会像别人一样严重地谴责你,但他们一样会对你失望,一样会愤怒,一样认为你对不起他们,辜负了他们。这就证明他们要回报,回报就是让他们有满足感。换句话说,虽然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自愿申请而来的,但你却要为这种不自愿得到的东西付出你的代价,而且你还没有权利轻易抛弃它,因为你被要求付出的代价叫做责任。”“郝纤纤,你太偏激了,这样很不快乐。”“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不快乐是必然的,只有白痴才永远快乐。快乐在生命的过程中占的比例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因为你这会儿快乐就以为你的快乐可以作为榜样,我一样有快乐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他,“生活就是这样奇妙的,不承认不行。”“还是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是我的希望。”他摇摇头,也笑了,“真倔。”是的,真倔,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几乎是个完整的圆,它在稀疏的星星中间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二)
  我和杨柳为毛一桦安排了最后一次郊游,在他毕业离校之前。
  那是个稍微有点阴的星期六,天灰蓝灰蓝的,偶尔有些不纯净的云丝游过天际,有丝清风在空气在流连,树叶轻轻沙沙的响。这样的天气正好,南京的夏天太热了,闷得人喘息都有困难。这种不冷不热的气候实在是很难得。我们一行四人,我,杨柳,崔明明和毛一桦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天才刚亮不久,路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新鲜的空气滋润清爽,清晨在我们的身上洒了一层阴灰却又是透明的光芒。崔明明和杨柳在前面热烈地谈着什么,风吹的杨柳的长发顺风飘扬,她白晰的脸庞在晨光下显得柔和而娇嫩。我落在他们后面慢悠悠地骑着车子。真羡慕她,简单而快乐的女孩,简单而快乐的青春。我怀念着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单纯心态,这种怀念正如童年时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成熟一样真诚。空气中传来一丝芬芳,像是种花香,我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一家刚刚开门营业的花店,门口摆满了各色的鲜花,它们有的争相怒放,有的含羞微绽,形态各异,构成了一幅娇艳夺目的美丽画面。“花,真漂亮。”毛一桦顺着我的视线,有意无意搭了一句。
  “唔。”我收回了目光,跳入脑海的是另一个清晨,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他,在细雨蒙蒙中,偷了两朵挂着水珠的小花,送给我。一朵兰花,一朵海棠。那个单纯的男孩子,略有些羞涩的目光,和天真的爱情。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个清晨,嘴角荡出个微笑的弧度,偷偷瞥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还想要花吗?等会儿替你偷几枝。”“噢?”我瞅瞅他,笑了,“偷成习惯了?”
  “久偷成瘾了,改不掉了。”在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向街的另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你那时候很让我感动。”我想此时说这话应该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是吗?”他没看我,“至少还感动了你。”
  我无话可说了,两眼开始扫视路边的小店,已经有些店开门了,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柜台。对工作的人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紫金山有多长多高对一般南京人来说也是个不容易的问题,我在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属于紫金山麓的,哪里又不属于它。我们去的那座山好像和紫金山有点关系,它座落在南京的东面。上山的路很长,弯弯曲曲的,幸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还不算太费力气,但三步一拐,六步一弯的上坡路也绝不轻松,走上一会儿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了,再一转弯,顿时开阔的让人心碎:这没完没了的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但它是美丽的。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起彼伏,一层层翠绿、暗绿、绯红交错着,林中散发着淡淡的松枝香味,还有林中特有的古老的灰尘味道。耳中满是清脆的鸟鸣,咕咕,唧唧,各种各样的欢欣,如乐曲般在林中轻舞飞扬。偶尔,还能看见潺潺的溪水,顺着干净湿润的石坡轻快地向下奔流,飞溅起一个个白菊般的小浪花。杨柳在溪边洗手时突然发现了水中的石蟹,这种小小的生物让她激动地尖声大叫,“来看呀,这么小的螃蟹!”“这有什么稀奇?”毛一桦蹲下身子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石头下的泥顿时浑浊了周围一大片,他抓住一只螃蟹举起来,可怜的螃蟹在空中张牙舞爪,“很多的,这种小溪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不行吗?”杨柳回了他一句,然后跟着他一起翻石头,他们俩人合作着,很快就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透明清澈的水面也就变成了黄泥汤。崔明明果然是艺术世家出身,他的创意让人瞠目结舌,他飞快地用石头围起了个小圈圈,在里面放了些干草,“烤螃蟹吃。”三个快乐的傻瓜手忙脚乱地把螃蟹扔进干草里,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崔明明划着了火柴,“我们来道火烤法海。”火就着山风很快就烧旺了,冒出来阵阵白烟呛得杨柳直咳嗽,眼泪水也流了下来,她忙不迭地换了个方向。崔明明还在往火里扔枯树枝,边扔边取笑杨柳,“你看你自己,眼睛圈都熏得黑漆漆的了。”“你以为你好看?”杨柳把手上的灰土往崔明明脸上抹,崔明明的脸顿时黑一块,黄一块,成了只花猫,杨柳还在嚣叫着,“让你好看!好看不好看?”“女人果然难养。”崔明明一边躲一边乱嚷嚷,“毛一桦,看好火!加点柴!”他撒丫子飞奔逃命了,杨柳紧跟在他后面,“哪里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毛一桦微笑着望着不远处哄闹着的崔明明和杨柳问我。“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时觉得你太过内向了。”
  “不是内向,是懒。”我纠正他的话,“没那么多力气闹。”
  “是没有热情,”他又添了根枯树枝,“缺了点活泼的灵气。”
  “唔,老了。”我没话可说,只能吱唔了事。
  他敏感地打量了我一下,“老了?但愿不是。”
  “说什么呢?”杨柳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可以吃了吧?”
  “这东西能吃?”我用树枝挑出一只死螃蟹出来,像焦油般的黄肚皮,火把它烤得散发着一股恶臭的焦糊味,“外面糊了,里面还没熟呢。”“真扫兴。”杨柳眼神暗了,却突然又亮了,“我们烤鸡蛋吃?”
  “别发神经了,你会吗?”我的话马上遭到了崔明明的反驳,他从包里拿出几个土豆来,“不会有什么关系?来,烤土豆。”我翻翻眼睛,扫了毛一桦一眼,“服了你们了,随便吧,我去转转,等会儿过来。”“别迷路了。”杨柳头也没抬,“等你回来吃土豆呢。”
  “我和她一起去。”毛一桦在溪水中洗了洗手,把水甩了我一身,“就一会儿。”

  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山上被人踩出来的小路向上攀登,不时地被扎人的小树绊一下,刺一下,跌跌爬爬地艰难前行着,毛一桦很细心,他不时替我移开挡路的树枝,直到我走过去为止。“从这儿可以看见玄武湖。”我指指远处如镜面般明亮的湖泊,“上面的雾气真美,远处的山、塔,都像被雾托起来一样。”“看不见污染了。”他很不浪漫地回答我。
  “所以远看好一些。”我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你累吗?”
  “还好。”他递给我一根烟,“抽吗?”
  “嗯。”我接过来,“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
  “就这两天。”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
  “你没事吧?”可能我有点过于敏感,但他真的有些不对劲。
  “没有,离愁别绪,所有人都一样。”
  “现在的心情怎么样?”他沉默了片刻,开口说话了,“应该还好吧?”“现在?湖光山色,有什么不好?挺好的。”
  “我在为你担心,不停地担心,你这样子让人很放心不下,知道吗?”他的眼睛很真诚,让我的心软软的疼。“不会吧?”我尴尬地强作出笑容来,“我没什么呀。只是偶尔不开心,没关系的。最绝望的时候也还有希望,就象希望的时候总会有失望一样。”“那就好。”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脚尖停住了,“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好不好?我希望我能放心的走。”“我没事,我保证,绝对不会自杀。”我笑了起来,心底有种流泪的冲动,我恨自己总怀着这样小资情调的情绪,“好了吗?”他突然伸手把我拽进他的怀中,“你保证?”
  我浑身僵直了,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呆滞,我没有说话,但我的心悸动了,我紧张地呆呆看着他。他紧紧地搂住我,眼神落在我的眸子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声,男人的气息在诱惑着我,我觉得自己有点冲动地想让他搂得更紧些,就在这一刻间,我觉得自己很安全很安全,因为我依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这个男人此刻,是真心关怀着我。我放松了自己的僵硬,在他的怀中温暖地放松着自己,靠在他的怀中。我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膝上,“是的,我保证好好对待自己,好好对待生活,保证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忘记温暖的滋味,就象现在一样。”他的唇靠近了我的,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逼近了我的灵魂。我感觉到他强有力的怀抱和控制,我温顺的服从和柔弱。我闭上了眼睛,期待着他的吻。他只是轻轻擦过我的唇,很快就松开手离开了我,我依稀感觉到他的唇掠过时的柔软。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站了起来,背对着我,“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好。”我故作轻松地答应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望,“希望下山的路好走。”

  毛一桦离开南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和一大帮他的同学一起送他去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潮,很多很多的人要离开,同时也有很多很多正在来的路上,人的相遇就是在这样的交错中构成的吗?我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打量着走来走去的人们,不时地被人撞一下,推一下。在这样的人海中,也能感觉到生命的珍贵与微小,感觉到人的孤独和无助,人和蝼蚁有区别吗?都是那么无奈的小生物,都无法控制生命的来去与过往。毛一桦在和人们一一握手,他的眼圈先是红的,后来泪珠就滚了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传达着分离的伤感。他咬着嘴唇,冲每个人点头,说珍重。珍重,多么有份量的一个词,又是多么虚弱的词。什么叫珍重?说珍重就能珍重了?生命、命运和前途根本远远不是人所能控制的东西。他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郝纤纤。”
  “唔。”我想说什么,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悲伤充满了我的心房,我竟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可在来之前,我以为自己不会落泪的。甚至只是在两分钟之前,我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哭。他的泪再次落下,他拍我的肩,“珍重。”
  “毛一桦,我不知道什么是珍重,我不知道。”我终于能发出点正常的声音了,“我很难过,你也会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低下头,没有握他伸过来的手,但却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大胆地向他迈进一步,将脸贴在他的肩头,“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很安心,你是我的好朋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的泪水跌落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融和在一起,温热着我的脸,他紧紧地搂住我的腰,“你知道的,我永远是关心你的,有什么事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脸更贴近地靠在他胸前,静静的哭泣,他轻轻拍我的脑袋,“别哭了,大家都会很好的,对吗?”“要开车了,走吧。”和他一起走的同学在催他了,我不得不抬起头来,“再见。”他没有松开手,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专注认真的神情。终于,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再见,希望你有个幸福的归宿。”他松开了手,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拎起行李上了车。他刚站稳车门就关上了,然后我眼看着他被车子带走了,没有回头。他离开了我。我蹲了下来,用手捂住脸,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告诉自己,“我很好,你离开后,我很好。”但是,我的泪水却汹涌而出,我没有办法控制它们。有人想拽我起来,应该是毛一桦的同学,我干脆坐在了地上。我想放纵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吧,让我把泪流光,以后,我就不会再为了分别而悲伤。就这样,我坐在人头涌动的车站,孤独地,在人群的层层包围中,感伤着不得已的再次离别。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蒙蒙的小雨,柔柔地抚弄着我的肌肤。湿湿的天,湿湿的地,和湿湿的心情。
(二十三)
  以后的日子就更为平常了,我只剩下活着和学习两件事可以做了,好在生活中还有爸爸妈妈和杨柳可以填填空,让我的空虚时常还算有落脚的地方。刚开始还可以常常可以收到毛一桦的信,时长时短,不说太多,只是谈谈工作,但半年后也就来的稀了,字也越来越少,可能是因为时间长了,人被拖的有些疲倦了吧,我也是一样,写的信越来越短,思念越来越单薄,心情飘飘然的,苍白无力。

  就在这种麻木的不知不觉中,两年一晃过去了。
  我自己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陡然就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变得忙碌起来,考托的,考研的,找工作的,走后门的。我这才明白,原本以为纯净的校园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此时,本来隐在黑暗中的东西变得理直气壮正大光明起来。同学们也就渐渐明白了什么叫残酷什么叫现实,也就顺应潮流的愈加颓废起来。大四变成了一种新文化,丰富多彩,不再拘泥于纯情岁月的小儿女情调,各种思潮纷纷涌现。我是校园新文化中的一名活跃分子,经常在校广播战或报纸上发表一些文章诗歌,没有什么颂扬的,只有嘲讽谴责的。我越来越忙,忙着参加讨论会,不是找工作。从心里来讲,我也想找工作,但我怕受挫,怕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是一无所长的。工作的事就一天天的耽误了。我在思想交流中忙得不亦乐乎。

  我收到哲学系的邀请,参加他们由学生自发组织的一场讨论会,各系的活跃分子都接到了邀请。虽然我明白活跃分子都是一群自我感觉良好,天天纸上谈兵,以为空谈救国的浅薄家伙,当然包括我在内;而且这种所谓的讨论会恐怕只配称为批判会。但是我很感兴趣,它能把我的注意力从微小的自己身上转移到更大的环境里去,我认为这对我的阴暗心理是有好处的。到场时他们已经开始了,看到我他们也只是点点头,还在热烈的讨论着。我听到不同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带着不同的口音发表自己的观点,我分不清他们中的很多人究竟是谁。我坐在旁边听。“那你告诉我什么叫做道德吧,”一个政治系的学生说,脸上有些愤愤不平,“如果道德不能高于人性的弱点,而是要屈从于人性的弱点,我看这个概念可以从根本上摒弃了。”“那你是选择它的社会性了?社会是什么?是在统治者为了统治而安排的制度下形成的一个概念。也就是说,不同的制度下道德有不同的标准。它受时间和地域的限制。这不合理,道德是个永恒的范畴。”说话的人好像是哲学系的。“反过来说你认为人性是永恒的?人性何尝又不受时间空间限制?原始人群婚没觉得缺德。现在就会认为是道德沦丧。道德绝对不会是个永恒的范畴。这一点上你错了。”政治系的学生反驳道。“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系的崔明明,他女朋友不就跟本校的研究生跑了?这其中的奥妙你不明白?人家能让她留在南京。这说明人性不是永恒的。”和我同系的一个男生回头看看我,“是不是?”“是吗?人性是共性,并不是个性。你举的例子未免牵强。”我笑笑,“我这话不是阐明我的立场,只是你需要更有力的论据。”“个性?”男生冷笑,“好像不是个性吧,这样的例子少了吗?哪个系没有?告诉我,我来总结一下,看看哪个系的道德最高尚。”“我们系没有,我们系只有傍老外和高干子弟的,没有傍研究生的。”外语系的男生边说边笑得前仰后俯,好像自己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能不能算个比率出来?咱们从爱情单方面来推算一下道德或者人性。”我开始找纸和笔,觉得自己一头一肚子恼火:这些人的道德要求都在女性身上吗?没有人接我的话头了。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在以偏盖全?我不肯定。
  “现在我有个问题。自杀,或是安乐死吧。这和道德有没有关系?我最近听说哲学系有位同学自杀了,因为考虑生存价值的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生不如死。你们对这件事怎么看?”这个男生的脸很陌生,我不认识他。他很聪明地转换了这种沉默的尴尬。“我也有个同学,军校的,去年分配到西藏。不想去,就自杀了。”有人附和。“自杀和安乐死是两种概念。安乐死比较特别,因为它涉及了与医德有关的伦理观,因为这需要医生的帮助。自杀仅仅是人有没有权利放弃生命,这是不是一种逃避家庭和社会责任的疑问。我想它要分开讨论。”我看没人发言,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么就先讨论一下生命和死亡的问题吧,”那个陌生的男生沉吟片刻,“你怎么想?”他的问题直接向我提出了。
  “我?我没有很清晰的概念。我一直想弄明白,可是我用了几年的时间去思考都没有能得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目前来说,生命给我的启示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但我认为人无权主动逃离苦难,因为既然有了生命,这种苦难就是你的任务,你要学会在苦难中找寻非本质的快乐,尽所有的力量减轻自己的苦难,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再去减轻别人的苦难。这是使命,或者说责任。”“非本质的快乐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因为生命的目的就是苦难,所以快乐永远是非本质的,这也就是人对痛苦的敏感程度远远大于对快乐的敏感程度的缘故。”他点点头,“那你赞成人生来有罪,生命是为了赎罪这一说法喽?”
  “我没这么说。这点我不确信。苦难未必就是赎罪吧。这和法律上的判刑不一定相同。”我开始注意他了,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追根究底,这是一种做学问的态度。他不像这里的很多人,只是为了抬杠而来的。他也在盯着我看,有点欣赏的喜悦。我移开眼神装作没注意他的表情,“你们为什么不谈谈看法呢?”
讨论会散了,我收拾纸笔准备走了。那个陌生的男生向我走了过来。
  “你是哪个系的?”
  “你呢?”
  “法律。经济法专业。方向中国经济法。研究生。王不鸣。”他一口气把自己基本情况说完了。除了结婚与否。“商院。金融。大四。郝纤纤。”我学他的语调。
  “我以为你是理学院的。”他有点吃惊,“因为你的逻辑挺严密。”
  “法学的逻辑恐怕也很严密的吧。”我笑笑,“未必是理学院的才严密。”“我知道你不是法学院的。我没见过你。”
  “法学院的你全都见过?交游甚广嘛!佩服。”我说着走出了教室,“再见。”“我和你一起走。”他很自然地微笑,“想和你谈谈。”

  (二十四)
  回到家时嫂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扔下包坐在她旁边,“我哥呢?”“去接喳喳了。你工作的事情有没有着落?”
  “发了几封应聘信,等呗,有什么好着急的。有心栽花花不开的,对不对?”“你老这个德性。我倒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了。”她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你不是认识个外国人吗?他能不能把你介绍他们到公司去?外资不错的。”“你怎么不说叫他帮我介绍个对像?”
  “那也可以。女人两条命。自己不行还可以嫁个行的老公。”
  “那你真命苦,两条命都苦。”
  “我?别乱说,等会儿你家爹妈听见可闹事了。”
  “他们再怎么样也得承认现实呀。”我嘻皮笑脸,“我哥就是不行呀,除了长得帅点,个子高点,工作稳定点,脾气温柔点还有什么好的。”“我呸!”嫂子笑了,“你在夸他还是骂他呢?”
  “随便啦,反过来说他除了没钱没势没才没性格外没什么不好呀。”
  “什么话都给你一个人说完了。跟你说正经的呢,那外国人对你有没有意思?”“有,大大的意思。他说我特有意思。”
  “你看你这人,有点正经的没有?”
  “嫂子,别打人家主意了。人家女朋友一打一打的。”
  “那他有弟弟没有?介绍一下嘛。”
  “不会吧?”我瞪大眼睛,真心吃惊了,“外国人有什么好?”
  “出国呀,你外语好,不出国干什么?”
  “我出国外语就不算好了,中文就算优秀了,那我是不是又该回国了呢?”我站起来,不想谈下去了,“我还要写论文。”“急啥,你在学校都干什么了?回家倒开始学习了。过来,嫂子跟你谈谈。”“谈什么?我才满二十二周岁。谈事业家庭都还嫌早。”
  “所以才谈呀,等你想谈时晚了。革命尚未成功,妹妹仍需努力。来,嫂子帮你一把。”“帮我?就你那眼光?你瞅自己和我哥那样子,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你的经验不可取。”“那就谈失败经验呀。”嫂子就这点好,跟我从不生气,虽然跟哥哥老生气,可能是她对我们的要求不同吧。她只把我当孩子,但对哥哥就不一样了。“好吧。介绍一下你是如何失败的,我吸取一下教训。”
  “我说呀,”她四周望望,像小偷一样,声音也压低了,“我告诉你,女人谈恋爱的格言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嫂子!你说什么?”我开始放声大笑,“这是什么逻辑,那我不是一辈子别嫁了?”“嘘!别这么大声,你爹妈在隔壁呢。”她双手拼命乱摆,“轻点!”
  “好。那你怎么沦落成妻子的?”
  “那还不是偷着了,不值钱了,赶紧趁他没清醒就嫁了。”
  “自甘堕落!你为什么不偷下去?那比妻子高了两级。”我第一次听她交待这种事,心里倒是有些吃惊和好奇的。“女人总得嫁的。我这话的意思是婚前摆点架子,找个好的,让他稀罕你。婚后闭上眼睛。”“得了吧,嫂子。什么叫好的?有钱?有势?有人品?有才华?除了看上眼的,再好也白搭。”“傻了吧,看上眼?我和你哥当时可看上眼了,现在不一样吵?说句真心话,我想离婚想了几年了,从结婚就想。你哥不坏,就是太死板,老冷冰冰的,还爱疑神疑鬼。在家里和他坐着真是没话说。我看周围人也都是这样,既然如此,不如图点实惠的。”她越说越兴奋,“说说你的标准,嫂子替你留意着。““对我好的,爱我的,不会瞧不起我的,至于我爱不爱他,再说吧。”
  “为什么瞧不起你?”她吃惊了,“他算老几呀?敢瞧不起你?”
  “嫂子!这些事你不明白的。你还算顺利,第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我不想说下去了,“我写论文去了。”
  我在房间里刚坐下来,就听到敲门声,我没开门,我知道她自己会进来的——我热心的嫂子。“妹妹,你是不是……”她仿佛有点难以开口,“那个了?”
  “是啊,有什么奇怪吗?反正我是想好一辈子不嫁了。与其给人落下个把柄,不如一辈子靠自己。”我开响了音乐,防止爸爸妈妈路过时听见。“妹妹,我跟你说,别因为这个心理有障碍。什么年代了!”她顿了顿,“那个男人是谁?我去找他!”
  “不用了,在意大利呢。飞机票怪贵的,否则我就去了。”
  “那就算了,嫂子一年的工资也就只够一趟路费。有心无力了。”我天真可爱的嫂子抬着头苦思冥想了半天,“这件事别说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出来。”“那不是骗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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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4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骗人?他是娶太太还是立贞洁牌坊呢?有时事情就怕说穿了,不说你知我知你好我好,一说出来就完了。”“你有经验?”
  “我可不是有经验?你当你哥真的好东西?一天到晚和女学生打的火热,有一天我看他在办公楼下和一个丫头谈话,两个小时我看他没回来,一去找还在那儿谈呢。我就装傻了,本来他还挺朦胧的呢,天天在家说这丫头的成绩好,我要是说穿了不是往人家怀里推?说穿了他以后就什么都不说了。”“这些话你也讲,不怕我跟我哥说?”
  “怕啥?我还不知道你们家里这点事?你和你哥根本没话说。年龄差了十岁,又不在一起长大,有啥说的。我就比你大四岁,又都是女人,咱们更谈的来。”“笨蛋。他是我哥。你是外人。”
  “你们家分内人外人?你们家人都是外人。谁关心谁呀,都只关心自己。”我沉默了。我无法反驳她。其实我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我们对父母的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我们没有从心底来的那种自然流露的亲情。客观地说父母是爱我们的,只是从不会流露于外表,所以我们也没有太多感受,更无法自然地去爱他们。我们是一家人,但是是没有交流的一家人。父母第一天把我和哥哥分别从外婆及奶奶那接回来起就告诉我们人生来孤独,在世界没有人可以帮你,哪怕是你的父母,你活着,一切都要靠自己。他们从不夸奖,从不赞美,从不表露感性的方面,他们认为人应该自省,人应该坚强而理性,所以他们不停地培养我们这样的性格,按照他们的方式。所以我们从不在他们面前表现软弱,我小时候就因为在他们面前哭挨了很多打,我一旦软弱我就因为恐惧他们严厉的惩罚而发抖。哥哥也不比我好多少。所以哥哥很早就离开家搬到宿舍了。他说这样不会太压抑。他要疯了。我却因此变得特别爱哭,特别软弱,越是挨打越哭,越哭越打。但我们有点是共同的,我们都有独立的人格,我们要强,我们从不指望依赖别人。父母说不要相信任何好话,因为别人都只是客气,没有一句是真心的。所以我们一旦无法确信自己,我们就会不知所措陷入绝望,因为我们不敢相信别人的劝慰。他们说任何用于交际人情的时间都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时间都应该花在自我提高和学习方面,我们因此而封闭自己,不和同龄的小朋友玩。我们缺少与人相处的本领。这一切都是在大学后才有了改变。因为我们已经不完全受控于他们了。但从根本上根除,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依然尊敬他们,他们正直善良,他们勤恳踏实,他们循规蹈矩,他们很能自律,他们从不媚俗。这一切,都在我和哥哥的性格中分别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虽然我们为了反抗这种压力在某些方面叛逆地反其道而行之。我们渐渐产生了严重的不自信,这导致我们与人相处时的冷漠与胆怯,我们心理失衡后就会情绪完全失控。我和哥哥都有些神经质。嫂子第一次来我家时就觉得我们家的气氛有些淡漠,很久后她说我们家里都是些冷血动物,没有感情,或者说是排斥感情的冷血动物。我觉得这话一定程度上没错。嫂子听到喳喳的声音,冲外面叫,“儿子,来,妈爱你,给妈亲一口。”我听到妈妈在外面说,“没样子!孩子要给惯坏了!”
  嫂子笑了,“儿子,妈想死你了,快来!”
  喳喳动作的幅度像破门而入,我担心地看看我的门。门外,妈妈沉着脸看我,没说话。

  (二十五)
  我在宿舍的楼下碰到了王不鸣,他坐在花坛边看书。
  “你怎么在这儿?”
  他抬起头来,“你回来了?我在等你。”
  “等我?什么事?”
  “请你看电影。”
  “电影?”我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搞错没有?我是郝纤纤。”
  “就是请你,没错。”他灿烂地笑了,“去吗?”
  “我对电影没兴趣。”我心里升起了警惕,本能的警惕,我想我在怕。
  “那就去公园吧。”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洁白的牙齿在太阳下分外明显。“没空,对不起。”我歉意地笑笑,“我真的很忙。”

  杨柳在看书,看到我进来,“桌上有你的信。毛一桦的。”
  “噢。”我把信拿起来看看,放下了。毛一桦已经走了两年了,偶尔还会写封信来谈谈近况,我也偶尔回封信。我们已经没有太多话说了,生活的环境不一样,自然少了许多共同话题,除了一些心情感受,信上不会有什么内容。过去我们中曾发生的,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收拾好书,我坐在桌前读信。
  郝纤纤:
  你好!
  最近的日子不太好也不太坏,自从工作以后便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活。原本还有心再考研回来,现在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在哪里可能都是一样,既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有份体面的工作,那再去无保证的改变就显得轻率了。我想先安定几年,等自己更真切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再说。
  前几个月认识了个女孩子,很不错的,温柔可爱,我觉得她和你有几分相似,不自觉地就想起了以前。以前太年轻了,不太明白现实与情感的分别。总觉得你像瓷一般脆弱,不敢轻言爱。其实唯独忘记了你也是个现实中的人,又经历了和苏海的那场恋情,恐怕渴望的也不仅仅是那种纯精神上遥望。
  这次的恋爱可能会是通往婚姻的,淡淡的,没有太多激情,彼此也算是喜欢在乎的,我想这也是够了的。现在渴望一种极为平淡的生活,非常渴望。 不知你怎么样,临近毕业了,工作着落没有?你心态一直好像是有点问题的,虽然表面是很快乐的样子。希望你会自我调整。一天比一天好。
  翻着旧时的日记,突然发现自己曾对你有过那样深的好感,突然的有些感动,为了自己当年的单纯吧。这是我当年为你写下的日记呀,我想当时你是都知道的,对吗?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是不介意看一看了。

  我们,无语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无语。
  我沉着的外表下都有一颗火热的心,在交错的那一瞬间,灵魂深处的渴望恣意滋长,占据了小小的天空。

  目光遭遇的时候,我们无语。
  我们从容的相遇在微风轻轻拂的季节,满眼的落英柔化了眼神,整个世界的嘈杂变成寂静,仿佛你只存在于我的视线中。

  默默无语的背后有着最温柔的心灵,我们都知道一定有些想说而未能说出的在荒芜的情感世界中蔓延,它让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夜读时不经意地思念,时时提醒着自己个人的卑微与渺小。
  推开窗子,便只希望漫天的星光仅为我们闪烁,传达心底最幽远的呼唤:情感让我感觉仿佛生存于这个世界,你心的深处才是我最终的归宿;仿佛只有你才能让我的灵魂壮大,让我有足够的勇气与信心在孤独中艰难地跋涉;你的目光不再是个充满奥妙的奇迹,而成了我最感动最依赖的温暖家园,在你的温柔中,我可以放心地做你最无知却又最深广的牵引。
  我们,无语,无语蕴藏着我最深沉的关爱与情感。

  此致

  敬礼

  毛一桦
  四月六日

  看完了信,杨柳歪着头冲我傻笑,“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很好,有个女朋友。是准备结婚的那种。”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酸溜溜的,大概是吃了无名醋。人是很恶毒的一种动物,明明不爱别人,也希望别人爱自己,永远爱。一旦听说别人也变心了,难免有些无聊的妒意,再加上想起了他情意绵绵的旧情,我有种沉沉的痛,还有种很软的很软的感动,它让我无法抗拒也无力抵抗,他的名字触动了我灵魂最深处的东西,我有点想哭。“女朋友有不准备结婚的吗?”杨柳不以为然地摇头,没听出我声音的变化,“至少开始时都准备,事实上结不结是另一回事。”她低下头在书上勾勾画画,“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人家不用你教,你以为毛一桦还小?”我也摊开了书,眼睛盯着书,强忍住自己不值钱而又可恶的感动,自己也开始讨厌自己这种自私而又狭隘的阴暗自恋心态了,“爱情是种奢侈品,只有一切生存所需都解决了以后才谈爱情。所以工作以后再谈现实些,但太现实了又阻碍了爱情的产生。所以别指望了。想找爱情就别结婚,结婚就别谈爱。”“那你怎么选择?”
  “找个人嫁了,自己争取自己的事业。我不想爱谁,太累了。合适就嫁。”“太夸张了。”杨柳做了个鬼脸,“以后别对着我哭。”

  图书馆里。有人敲我的桌子。我抬起头,“你?怎么老碰见你?”
  “我在跟踪你。”王不鸣笑了,“怎么样?你刚才已经坐在这里两个钟头了。出去走走?”“行。我也该回去了。”我把书放进书包里,“你很闲吗?”
  “不算太闲。”他笑,“但有时间应酬你。”
  “我不一定有时间应酬你。”我也笑了,“别那么绝对。”
  “我想我很喜欢你。”走到门口,在春风的抚慰中,他突兀地说,带着笑。“别开玩笑了,你了解我吗?”既然他这么自然,我没有理由不自然。
  “了解是以后长期的事,喜欢是第一眼的感觉。没有感觉就不会了解。”我笑了,没回答。他也笑,“会给我追求你的机会吗?”
  “你会后悔的。”
  “不会。我知道自己的心。”他的脸在月光下轮廓分明,显出坚毅的神采。

  我去参加了几次面试,国企的,外企的,日子因为毕业的各种手续、准备变得忙碌起来。我几乎很少有机会看见杨柳或者其它同学,大家都是起床就走,回来就睡,交流的机会自然少了。倒是和王不鸣不时见见面,聊聊天,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了。有时我也在思考爱情的问题,到底是那种激烈的爱情是真正发自心底的,还是这种平静如水的感觉更加真实。我没能找到答案。一忙起来,也就不再想了。我收到了一家外企的录用通知。
  我坐在桌前,就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一样完全放松,空虚。我觉得再也没有压力支持我努力什么了。我反而开始不知所措,无所适事。我以前曾想过这阵子忙完了就看看小说,可是现在一大堆小说散放在我的床头,我却碰也不想碰它们。我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怎么走了。我想知道这些年的学习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这张录用通知,还是为了录用通知带来的忙碌工作,把自己活着的日子填满。如果生命就是这样一个公式化的过程,我真的觉得它完全没有意义。我甚至在想为什么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不更深重些,这样我才可以找到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希望生命如洪水般奔腾,而不是如溪水般潺潺细流,顺着固定的轨道。出生,成长,恋爱,工作,结婚,生孩子,死亡。这一切成了定式,几乎没有什么人能逃的过这些禁锢。而这些枷锁,无一不是对生命本质的束缚。它让生命无法充分张扬,甚至根本无法张扬。它让我们这些渺小的生物在世间奔走,空空的来,空空的去,没有一点痕迹。而在生命中所拥有的,竟没有一样可以带走。这也就意味着,拥有永远是暂时的,失去才是永远。社会强加给我们一些拘束,比如道德、法律、制度、规章,这一切都是反人性的,因为是反人性的,才会有硬性的规定。它们把我们本来就不自由的生命收得更紧,只放在一个方形盒子里,我们为了这些世俗,不得不放弃思想,个性。也许,从根本上,思想、个性也都是社会的产物,除了我们的身体,没有什么是自然的。我们也许应该像原始人一样住在野外,钻木取火,我们的灵魂才能是真正的自然。可那时物质条件的限制就抑制了思想的产生,人也就除了动物什么都不是了。我终于明白了,人性就是动物性。换句话说,兽性才是真正的人性。
那么我就是个社会人,我应该按照社会的要求去生活。我应该在社会的规章之内有自己的规章。我想通了,我为自己的顿悟感到一种近似解脱的快乐。我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了。我终于明白了该如何生活。我为自己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方向而快乐。这是我在工作前的定位。生活需要定位。

  (二十六)
  晚上,我又和王不鸣在图书馆“不期而遇”。
  “我找了你几天,忙成这样?”
  “我找到工作了。”我笑着把通知递给他,“请你喝茶去。”
  “好呀!”从他的笑容里我看到真心的喜悦。
  我们坐在学校西边的一家小茶馆,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呼啸茶庄”,它旁边的书店叫“呼啸书庄”,我想这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因,因为店主和我一样热爱《呼啸山庄》。呼啸茶庄和书中描述呼啸山庄一样,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有些粗布和粗木的桌椅,木制的茶杯和茶壶,但它的外形不像木制的,反倒更像是由粗铅浇灌而成的。我们在最角落的位置落座了。角落是我永远的选择。“郝纤纤,你很快就离校了。”
  “是呀。”我微笑着,推测他下面想说的话。
  “我想在你走之前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没有耐心了?”
  “不是,是怕这么优秀的女孩会有太多的人追,我不是很优秀,所以我担心。但我会努力做到最好。”我沉默了,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告诉他我并不优秀,我失过身?但我不愿意认为贞操是我唯一的美德。“很难回答?”他眼里略微有些失望,“没关系,我可以等。”
  “你喜欢我什么?”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眼睛不会骗人,眼睛是诚实的。“你的才华,你的思维,你的智慧,你的美丽,你所有的一切。我喜欢你,所以喜欢你的优点。并不是因为你的优点才会喜欢你。”“你没用大脑考虑过?太主观了吧。容易后悔。”
  “爱情不是用大脑的,是用心的。我会包容你,呵护你。因为你值得。”我一直在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真诚的,这种真诚会因贞操而丧失吗?我想起了嫂子的话。“你的承诺有效期是多长?经得起考验吗?又能经得起何种考验?”
  “太具体了吧!”他有点为难,“从逻辑的角度出发,你用这种问题来推测以后的行为是没有依据的。但我想,如果没有原则性冲突,我们的时间是永恒。考验嘛,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坦然笑了,“信不信由你,这只由事实来证明。”这个理智的男人!我也笑了,虽然心底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心酸,“你能不能在该感性的时候稍微感性点?”“毫无根据的话是废话。”
  “如果我爱听废话呢?”
  “你不会的,你是个理智的女性,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有点索然了,他怎么会不明白再理智的女人也是感情动物呢?但……是不是这样的男人可靠呢?我细细观察脚上的蓝指甲油,思考着该说什么,我的二郎腿翘到了沙发另一头。“你瞧,蓝色指甲油,不化妆。这就是个性。有个性的人不受感性或理性的禁锢,但并不是没有共性,不会流俗。”我指指自己的长发,“直发披肩。这就是迎合社会女性定义的媚俗。”“对呀,如果你头发短得像个男人,恐怕也就没了女性的美感。”他附和着我,辞不达意?或是真的不懂?我放弃了。这个像石头一样不会拐弯的男人。一定会是可靠的。我想试一试。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把他推开,虽然我真的很想这样做。他突然狡黠地笑了,“其实我也会讲废话的。”

  大学毕业前的同学共聚,我们最后的晚餐。
  我到的时候厅里已经有许多同学在了,我们相互调侃,像一顿普通的晚餐一样。我坐在政治经济学老师旁边,因为我来的最迟,别人就把最好的座位留给我了。“郝纤纤,成绩不错。”敬爱的老师一脸兴高采烈,“眼看着从一个大孩子长成年轻人了,你看你们。都成长了嘛!”“是啊,”另一边的男生偷偷冲我挤眼睛,“老师,为我们在你的辛勤培育下茁壮成长敬你一杯。”“好,好,好。”不谐世事的政治经济学——老师脸上乐开了花,“我喝。”他真的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了。我看见同桌的男生脸上的笑意,杨柳也在偷偷地笑,她看看我,举举手中的椰奶。开宴了。班主任出人意料地站起来宣布所有的情侣必须自己公开身份,如果不主动站起来他就要一个个揪起来让大家灌。平时总是一脸古板口口声声大学谈恋爱是违纪行为的班主任这样一煽火,全部人都炸了锅,情人们一对对地曝了光,灰溜溜地挨整。我知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什么,现在真正的交锋还没有开始,我应该抓紧时间吃,吃完了才有精神应付这群早就蠢蠢欲动的男生。我的筷子拼命在菜碟里起落,生怕慢了一步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尽管我做了足够的思想或是实际准备,但我还是低估了这种气氛下人的情绪。除了挨整的和整人的,其他的人也在开吃没多久就走东蹿西地敬酒了,他们首先的目标就定在老师、女生身上,值得庆幸的是金融专业男女比例相对平衡,这样就分散了一部分力量。但无论如何没有人可以拒绝,至少当你看见他们泪水满眶的红眼睛时你根本不忍心拒绝,所以刚刚二十分钟,很多人的脸上开始泛红,口中全是酒气。在整顿进行到最高潮大家都有几分酒意时班主任又站起来宣布没有恋爱男生们现在可以告诉暗恋的对像自己的心事,坦白就是目的,女生可以表态也可以不表态,可以相爱也可以从此后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借着酒意有人就站起来真的做了,男孩子流着泪说自己的心事,女孩子流着泪听,这种泪水其实与爱情无关,只是离开大学生活时的一种愁绪而已。而大家都对这段生活充满了离愁别绪时,生活中的微妙情愫成了一种发泄的通道。杨柳身边也站了个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男生,他先没说话,掏出一盒红豆来说送给你,杨柳看看他哭肿的眼,跟着落泪了。此时脆弱成了种理所当然的东西,没有人嘲笑,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尴尬。这也是我着实没想到的,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脆弱的,而且也是可以公开脆弱的。我有点暗暗的妒意,因为没人来对我说什么。我四周张望,想知道我是悲剧的多少分之一,企图借此安慰一下自己。这时候我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多么希望异性被重视,强烈地渴望异性关注,这是自从苏海离开后我从心底排斥的心态。我借着几分酒意开始捣乱,用捣乱掩饰自己的失落感,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其实我也知道此刻没有人会真正注意,真正在意。我端着酒杯走到班主任面前,“老师,我一直很倾慕你,来干杯吧。”白发的老师没有吃惊,果然是身经百战,他站了起来,“好,我就代别人喝了。这个班没人合适你,你瞧,他们竟然到现在也不敢跟你说……”老师身边的男生满嘴喷着酒气站起来,“哪儿能怪我们?她傲气十足从来不屑和我们多说什么,这种优秀学生我们只能仰望。来,女神,敬一杯吧。”我笑笑,感觉到脸上炽热的火焰,“替我解围?谢谢。”
我看见平时不太话彼此并不熟悉的男生们抱在一起嚎陶大哭,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交情。但并不可笑,我知道,他们很真诚。我很想回忆起之后的情景,但它变得很模糊了。只是一杯杯的酒,一张张挂着泪水的脸,一双双红通通的眼。然后,风,树,摇晃的天地,闪烁的灯光……高高升起的太阳。我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号。我纯真而又不纯真的年代。

  (二十七)
  九点钟了,我和王不鸣索然无味地逛着湖南路的夜市。顺着那条霓虹闪烁的大道信步走下去,夜晚的都市灯光迷惑着我的眼睛,没有黑暗的夜晚会使灵魂深处的孤独在柔媚曼妙中散发,心情随着灯光阴晴不定,虽然身边有着王不鸣——我的男友?看不见星星,也不看见月亮,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在如白昼一般的灯火下,无处躲藏又无处逃遁,赤裸裸的悲恸和狂喜只能在光明的目光中被视为疯狂痴癫,或者就只能伪装着蒸发了。在这一片光明繁华之中,我突然更深切地知道了都市的消极与诡异,每一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表面的漠然下掩蔽的故事在灯光与黑暗的交错中层层浮起,灯红酒绿歌舞声平永远无法遮盖的颓废与无助清楚地写在眼睛里,这座城市或者人们的眼睛里。真的喜欢夜晚的城市,喜欢霓虹灯闪烁下迷乱困惑的心绪,躁动焦灼的灵魂,收支平衡的爱情,清淡索然的交往,醉生梦死的麻木,日夜交错的盲目,喜欢零零种种的浅薄无知惶恐不安趁着夜色浮起,贴近肌肤,发出如细雨般的哭泣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放逐,我自始自终,还活着,而且在思考。身处于人海中,强烈的孤独感却突然涌上了心头,王不鸣的脸也在灯火的交迭中显得陌生甚至有些狰狞了,有那么几分钟,我认不出他来。他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走在我的身边,迟早,就会过去,带着同样冷淡的面孔,同样冷淡的心,离开我这个阴郁而又渴望光明的小女人。我突然很想点一根烟,虽然我很少在王不鸣面前抽烟,但这时候真的渴望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然后点上烟,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身边伴着他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最好他也点一根烟,我们吸着同一品牌的香烟,香烟焦躁迷人的清香在静谥的夜晚中弥散,伴着树影的索然,我们无语,城市的繁华与空虚巧妙的揉和在都市夜晚一条静寂的马路上,孤独和渴望深切地在单薄的空气中游荡。我们走着,走过孤独的城市,走过寂寞的街道,走过无尽的空虚与繁华,散发着灵魂的味道。但我知道,想了也白想,他会觉得我的想法有失体面,几近疯狂。或许,从灵魂深处,我们是不同的吧,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路过一家酒吧,里面有些暧昧的灯光,隐约能听到鼓点声,还有些黑黑的人影在闪动,我看看王不鸣,“进去坐坐?”“这种地方?”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勉强,好像我提议去的不是酒吧,而是肉联厂。“有什么不行?见识一下吧。”我推门进去了,丢给一个自我感觉最甜美的微笑,我有信心,有了这个微笑,就是肉联厂他也得硬着头皮去闻那种血淋淋的腥味。王不鸣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阴阴的昏黄顿时泄了他一身,我挽住他的胳膊,有种真切的快乐感觉。无论如何,我喜欢酒吧,喜欢欣赏不同的放纵与发泄,至少这可以告诉我,我不是唯一的压抑的灵魂。而王不鸣,他能带给我一些略微踏实些的现实感,这会儿,这些就足够完美了。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酒吧不是生活,它也永远不能成为生活。它只是一个阴暗的角落,用来放置灵魂深处最隐蔽的郁闷,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表现甚至得深深隐藏的情绪。每当从酒吧中出来,夜晚的清风拂过的时候,我都很深切的有这种感觉。王不鸣嘲笑般地看着一个穿着短的让人联想纷飞的透明裙子的小姑娘,“你猜她多大?”她的脸看上去很稚嫩,化妆品在极力伪装着虚荣的成熟,但她年轻的脸上扬溢着青春是无法掩盖的,“十八。”“十八岁,穿着透明的裙子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说她家人里管不管她?”“至少轮不到你管。”
  “看样子有人未尽监护之责。”他仍然有些愤然,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姑娘的背影,“还在读书的年龄。”“十八岁需要监护吗?大律师。”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弱小的,空虚的,无助的自己,穿着时尚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酒吧的角落里,除了堕落什么都不想,悲哀的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艰难的人。我依然记得,那个年轻的女孩,偷偷的落泪,纵情的陷入烟酒之中,只是为了一段自以为的爱情。她孤独的存在我心的角落里,固执不去,直至今日。酒吧的灯更暗了些,人影变成了幢幢鬼影,在眼前飘来飘去,伴随着深情款款的音乐,动人的歌曲只在酒吧里。真是应了当年校园里很流行的一句调侃,调侃那些在校园里玩艺术玩音乐的俊男美女们:最无情的人最爱唱的是最多情的歌。王不鸣四处打量着穿着时髦衣衫的年轻男女,半晌才转过脸给了我一个微笑,顺手摸摸我的头发,“看你,比他们清纯多了,我真幸运。”我?比他们清纯多了?他真幸运?我抬起眼睛,笑了,有点勉强,也有点苦涩。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也稀落了许多,一片静默包围着我们。我紧紧地拽住了王不鸣的胳膊,“有你在身边能给我一点安全感。”“什么时候这么小女儿心态的?”他昵爱地点点我的鼻子,“走吧,我保护你。”人真的是种生来就孤独的动物,苦苦的在世上挣扎,所以人们都这么渴望真情,但是怕孤独的恐惧又无时不刻的侵袭着人的孤独,让人仓惶不安,让人为了逃避恐惧而越来越遥远。所以,孤独就渗透了每一线思维,每一个角落。
我看见平时不太话彼此并不熟悉的男生们抱在一起嚎陶大哭,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交情。但并不可笑,我知道,他们很真诚。我很想回忆起之后的情景,但它变得很模糊了。只是一杯杯的酒,一张张挂着泪水的脸,一双双红通通的眼。然后,风,树,摇晃的天地,闪烁的灯光……高高升起的太阳。我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号。我纯真而又不纯真的年代。

  (二十七)
  九点钟了,我和王不鸣索然无味地逛着湖南路的夜市。顺着那条霓虹闪烁的大道信步走下去,夜晚的都市灯光迷惑着我的眼睛,没有黑暗的夜晚会使灵魂深处的孤独在柔媚曼妙中散发,心情随着灯光阴晴不定,虽然身边有着王不鸣——我的男友?看不见星星,也不看见月亮,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在如白昼一般的灯火下,无处躲藏又无处逃遁,赤裸裸的悲恸和狂喜只能在光明的目光中被视为疯狂痴癫,或者就只能伪装着蒸发了。在这一片光明繁华之中,我突然更深切地知道了都市的消极与诡异,每一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表面的漠然下掩蔽的故事在灯光与黑暗的交错中层层浮起,灯红酒绿歌舞声平永远无法遮盖的颓废与无助清楚地写在眼睛里,这座城市或者人们的眼睛里。真的喜欢夜晚的城市,喜欢霓虹灯闪烁下迷乱困惑的心绪,躁动焦灼的灵魂,收支平衡的爱情,清淡索然的交往,醉生梦死的麻木,日夜交错的盲目,喜欢零零种种的浅薄无知惶恐不安趁着夜色浮起,贴近肌肤,发出如细雨般的哭泣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放逐,我自始自终,还活着,而且在思考。身处于人海中,强烈的孤独感却突然涌上了心头,王不鸣的脸也在灯火的交迭中显得陌生甚至有些狰狞了,有那么几分钟,我认不出他来。他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走在我的身边,迟早,就会过去,带着同样冷淡的面孔,同样冷淡的心,离开我这个阴郁而又渴望光明的小女人。我突然很想点一根烟,虽然我很少在王不鸣面前抽烟,但这时候真的渴望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然后点上烟,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身边伴着他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最好他也点一根烟,我们吸着同一品牌的香烟,香烟焦躁迷人的清香在静谥的夜晚中弥散,伴着树影的索然,我们无语,城市的繁华与空虚巧妙的揉和在都市夜晚一条静寂的马路上,孤独和渴望深切地在单薄的空气中游荡。我们走着,走过孤独的城市,走过寂寞的街道,走过无尽的空虚与繁华,散发着灵魂的味道。但我知道,想了也白想,他会觉得我的想法有失体面,几近疯狂。或许,从灵魂深处,我们是不同的吧,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路过一家酒吧,里面有些暧昧的灯光,隐约能听到鼓点声,还有些黑黑的人影在闪动,我看看王不鸣,“进去坐坐?”“这种地方?”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勉强,好像我提议去的不是酒吧,而是肉联厂。“有什么不行?见识一下吧。”我推门进去了,丢给一个自我感觉最甜美的微笑,我有信心,有了这个微笑,就是肉联厂他也得硬着头皮去闻那种血淋淋的腥味。王不鸣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阴阴的昏黄顿时泄了他一身,我挽住他的胳膊,有种真切的快乐感觉。无论如何,我喜欢酒吧,喜欢欣赏不同的放纵与发泄,至少这可以告诉我,我不是唯一的压抑的灵魂。而王不鸣,他能带给我一些略微踏实些的现实感,这会儿,这些就足够完美了。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酒吧不是生活,它也永远不能成为生活。它只是一个阴暗的角落,用来放置灵魂深处最隐蔽的郁闷,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表现甚至得深深隐藏的情绪。每当从酒吧中出来,夜晚的清风拂过的时候,我都很深切的有这种感觉。王不鸣嘲笑般地看着一个穿着短的让人联想纷飞的透明裙子的小姑娘,“你猜她多大?”她的脸看上去很稚嫩,化妆品在极力伪装着虚荣的成熟,但她年轻的脸上扬溢着青春是无法掩盖的,“十八。”“十八岁,穿着透明的裙子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说她家人里管不管她?”“至少轮不到你管。”
  “看样子有人未尽监护之责。”他仍然有些愤然,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姑娘的背影,“还在读书的年龄。”“十八岁需要监护吗?大律师。”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弱小的,空虚的,无助的自己,穿着时尚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酒吧的角落里,除了堕落什么都不想,悲哀的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艰难的人。我依然记得,那个年轻的女孩,偷偷的落泪,纵情的陷入烟酒之中,只是为了一段自以为的爱情。她孤独的存在我心的角落里,固执不去,直至今日。酒吧的灯更暗了些,人影变成了幢幢鬼影,在眼前飘来飘去,伴随着深情款款的音乐,动人的歌曲只在酒吧里。真是应了当年校园里很流行的一句调侃,调侃那些在校园里玩艺术玩音乐的俊男美女们:最无情的人最爱唱的是最多情的歌。王不鸣四处打量着穿着时髦衣衫的年轻男女,半晌才转过脸给了我一个微笑,顺手摸摸我的头发,“看你,比他们清纯多了,我真幸运。”我?比他们清纯多了?他真幸运?我抬起眼睛,笑了,有点勉强,也有点苦涩。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也稀落了许多,一片静默包围着我们。我紧紧地拽住了王不鸣的胳膊,“有你在身边能给我一点安全感。”“什么时候这么小女儿心态的?”他昵爱地点点我的鼻子,“走吧,我保护你。”人真的是种生来就孤独的动物,苦苦的在世上挣扎,所以人们都这么渴望真情,但是怕孤独的恐惧又无时不刻的侵袭着人的孤独,让人仓惶不安,让人为了逃避恐惧而越来越遥远。所以,孤独就渗透了每一线思维,每一个角落。
我看见平时不太话彼此并不熟悉的男生们抱在一起嚎陶大哭,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交情。但并不可笑,我知道,他们很真诚。我很想回忆起之后的情景,但它变得很模糊了。只是一杯杯的酒,一张张挂着泪水的脸,一双双红通通的眼。然后,风,树,摇晃的天地,闪烁的灯光……高高升起的太阳。我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号。我纯真而又不纯真的年代。

  (二十七)
  九点钟了,我和王不鸣索然无味地逛着湖南路的夜市。顺着那条霓虹闪烁的大道信步走下去,夜晚的都市灯光迷惑着我的眼睛,没有黑暗的夜晚会使灵魂深处的孤独在柔媚曼妙中散发,心情随着灯光阴晴不定,虽然身边有着王不鸣——我的男友?看不见星星,也不看见月亮,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在如白昼一般的灯火下,无处躲藏又无处逃遁,赤裸裸的悲恸和狂喜只能在光明的目光中被视为疯狂痴癫,或者就只能伪装着蒸发了。在这一片光明繁华之中,我突然更深切地知道了都市的消极与诡异,每一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表面的漠然下掩蔽的故事在灯光与黑暗的交错中层层浮起,灯红酒绿歌舞声平永远无法遮盖的颓废与无助清楚地写在眼睛里,这座城市或者人们的眼睛里。真的喜欢夜晚的城市,喜欢霓虹灯闪烁下迷乱困惑的心绪,躁动焦灼的灵魂,收支平衡的爱情,清淡索然的交往,醉生梦死的麻木,日夜交错的盲目,喜欢零零种种的浅薄无知惶恐不安趁着夜色浮起,贴近肌肤,发出如细雨般的哭泣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放逐,我自始自终,还活着,而且在思考。身处于人海中,强烈的孤独感却突然涌上了心头,王不鸣的脸也在灯火的交迭中显得陌生甚至有些狰狞了,有那么几分钟,我认不出他来。他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走在我的身边,迟早,就会过去,带着同样冷淡的面孔,同样冷淡的心,离开我这个阴郁而又渴望光明的小女人。我突然很想点一根烟,虽然我很少在王不鸣面前抽烟,但这时候真的渴望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然后点上烟,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身边伴着他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最好他也点一根烟,我们吸着同一品牌的香烟,香烟焦躁迷人的清香在静谥的夜晚中弥散,伴着树影的索然,我们无语,城市的繁华与空虚巧妙的揉和在都市夜晚一条静寂的马路上,孤独和渴望深切地在单薄的空气中游荡。我们走着,走过孤独的城市,走过寂寞的街道,走过无尽的空虚与繁华,散发着灵魂的味道。但我知道,想了也白想,他会觉得我的想法有失体面,几近疯狂。或许,从灵魂深处,我们是不同的吧,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路过一家酒吧,里面有些暧昧的灯光,隐约能听到鼓点声,还有些黑黑的人影在闪动,我看看王不鸣,“进去坐坐?”“这种地方?”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勉强,好像我提议去的不是酒吧,而是肉联厂。“有什么不行?见识一下吧。”我推门进去了,丢给一个自我感觉最甜美的微笑,我有信心,有了这个微笑,就是肉联厂他也得硬着头皮去闻那种血淋淋的腥味。王不鸣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阴阴的昏黄顿时泄了他一身,我挽住他的胳膊,有种真切的快乐感觉。无论如何,我喜欢酒吧,喜欢欣赏不同的放纵与发泄,至少这可以告诉我,我不是唯一的压抑的灵魂。而王不鸣,他能带给我一些略微踏实些的现实感,这会儿,这些就足够完美了。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酒吧不是生活,它也永远不能成为生活。它只是一个阴暗的角落,用来放置灵魂深处最隐蔽的郁闷,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表现甚至得深深隐藏的情绪。每当从酒吧中出来,夜晚的清风拂过的时候,我都很深切的有这种感觉。王不鸣嘲笑般地看着一个穿着短的让人联想纷飞的透明裙子的小姑娘,“你猜她多大?”她的脸看上去很稚嫩,化妆品在极力伪装着虚荣的成熟,但她年轻的脸上扬溢着青春是无法掩盖的,“十八。”“十八岁,穿着透明的裙子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说她家人里管不管她?”“至少轮不到你管。”
  “看样子有人未尽监护之责。”他仍然有些愤然,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姑娘的背影,“还在读书的年龄。”“十八岁需要监护吗?大律师。”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弱小的,空虚的,无助的自己,穿着时尚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酒吧的角落里,除了堕落什么都不想,悲哀的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艰难的人。我依然记得,那个年轻的女孩,偷偷的落泪,纵情的陷入烟酒之中,只是为了一段自以为的爱情。她孤独的存在我心的角落里,固执不去,直至今日。酒吧的灯更暗了些,人影变成了幢幢鬼影,在眼前飘来飘去,伴随着深情款款的音乐,动人的歌曲只在酒吧里。真是应了当年校园里很流行的一句调侃,调侃那些在校园里玩艺术玩音乐的俊男美女们:最无情的人最爱唱的是最多情的歌。王不鸣四处打量着穿着时髦衣衫的年轻男女,半晌才转过脸给了我一个微笑,顺手摸摸我的头发,“看你,比他们清纯多了,我真幸运。”我?比他们清纯多了?他真幸运?我抬起眼睛,笑了,有点勉强,也有点苦涩。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也稀落了许多,一片静默包围着我们。我紧紧地拽住了王不鸣的胳膊,“有你在身边能给我一点安全感。”“什么时候这么小女儿心态的?”他昵爱地点点我的鼻子,“走吧,我保护你。”人真的是种生来就孤独的动物,苦苦的在世上挣扎,所以人们都这么渴望真情,但是怕孤独的恐惧又无时不刻的侵袭着人的孤独,让人仓惶不安,让人为了逃避恐惧而越来越遥远。所以,孤独就渗透了每一线思维,每一个角落。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无意中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在街角烧纸,红黄的火花舔噬着黑暗,给冰冷的夜晚和街道添了些温暖,和诡秘。相隔很远,我看不清那人影,但我被他打动了:这是种阴郁的寄托或者思念吗?它是不是支撑着光明的希望?至少在峭冷的夜里,它让人看见了火花。“是什么日子?”王不鸣有些不解,“或者刚刚去世了什么人?”
  “别管这些了,你不觉得烧了些过去,点亮了曙光吗?我也想烧一把。”“别疯了,挺晚了,回家吧,好好睡觉。”他诙谐地看看我,有些不解,大概以为我神经有点问题。“不喜欢烧?”我微笑着望着他,“那就算了。”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怪,干脆放弃让他也发疯的念头,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家人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取了一堆报纸下了楼,楼下有一片空地,应该挺合适烧纸的。风刮在身上清凉清凉的,这是个美丽的夏日夜晚,也是南京难得的一个清凉的夜,通常南京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尤其是晚上,那种潮湿而凝重的空气让人窒息。但今天不是,今天我的呼吸格外顺畅,空气中少有的清朗不时地滋润着我浑浊的肺。我点燃了第一张报纸,火苗顺着微风向上蹿去,轻轻的扭曲着身体摇摆着,舞动着,不时的明暗交错,斑驳着不远处的青草。再丢一张报纸,再丢一张,火更旺了,有些顺势要向外扩展的势头,我拿了几块砖头挡在它的外围。被限定了范围的火花烧的我的脸烫烫的,强烈的灼热扑面而来,一股接一股,顺着我的臂向上冲去。我没有思考,只是机械地丢纸进去,然后看着它由强转弱,由明转暗,再丢纸进去。半个小时后,火渐熄了,只剩下了黑色的余烬上艳红的火星在明明灭灭的闪烁,它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珍珠,像夏日夜晚树丛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点点的,点缀着沉沉的背景。火完全熄灭后,我对着散发着余温的空气微笑了。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闪烁着的希望。舒展了下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酸麻麻的腿,我伸了个懒腰,晚了,该回去了,明天第一天上班,这应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二十八)
  我的工作就是在资料室做翻译,翻译堆的山高的各种技术或是商业文件。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一个资格较老,杨书,三十多岁,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曾是副总经理的翻译,后来副总经理换人后她就调到了资料室;还有两个和我年龄相当,也就差两三岁的样子,张素文和吴丽娟。四个都还算年轻的女性天天埋头在电脑前,没有男性的声音,这个办公室就比一般的办公室单调了许多,总像少了什么,不太活跃。当然,一个纯行政部门,本身就人气不高,冷冷清清的。我不喜欢杨书,因为第一天上班时她就热情地说了许多在我看来是虚伪的客套的话,眼神飘飘的,不正视着我。只是凭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机颇深的那种女人。至于从早唱到晚的张素文和三天不说一句话的吴丽娟,不太清楚。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态度无可指摘,我从不拖沓,我就象工作了多年一样,从第一天就适应着这种办公室里的沉闷日子。我所有的资料排列得很整齐漂亮,所有的文件井然有序,格式严谨。交到我手里的东西,总是在截止日期前就能完成,真正公式化的处理工作。只有行政渠道不畅时我才会表现出一点火气,才忘记了公式,但这也是很少的。我就这样过着我的日子。我只关心工作,然后就是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对此充满了困惑。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看书,然后有时和王不鸣约会就是我想要的平淡吗?我知道我的心底是并不满足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改变,因为我实在也是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的,他对我不错,我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来。我只有不停地劝自己这就是生活,虽然每个月总有几天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劝慰。在内心深处,我总能体验到一种不甘心的失落感:我找不到那种非常强烈的,发自于内心的激情,我对生活,还有王不鸣,有些淡淡然的厌倦,这一切都像公式化的习惯一般。我从来没有过对王不鸣的热切渴望,就象当年对苏海的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天,非常非常渴望接近他;能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幸福满足,可是我没有过。我只是觉得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没什么不好。我有点奇怪王不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毛一桦不同,他的年龄、经历和毛一桦不同,这就注定他的行为应该不同。但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两样。一年相处下来,他和我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拥抱,牵手,他甚至没有吻过我,自然我也不会去吻他,虽然有时我感觉到体内的火焰在燃烧,我感觉到欲望在喷涌,我甚至在幻想着性关系的发生。有时我清楚地知道这和他无关,这只是欲望,是苏海给我带来的一种成为女人的标志。我在他怀中时摸索着他的颈部,我将脸靠在他温热的颊上,我怀着羞涩想刺激他的主动,有一次我甚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冲动,但他放开了我,坐在一边抽烟,翻着他的书,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我说人生是严肃的,他想对我负责,他是个认真的男人。他说他以前有过女友,但是她勾引了他,她不需要负责,但我是要的。我沉默,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我只是奇怪一个本来完全陌生的人怎么莫名地要对我负责,我不知道他将怎么对一个独立的生命负责。我沉默得像会说话的哑巴,像寂寞的山林。无论我对生活和他有多么不解,我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每天的电话问候,一旦他迟打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全是车祸的片段,全是他意图抛弃我的言语,全是失踪人口的纪录。我如此焦虑以至于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我会手忙脚乱地翻地址本,想着如果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该找谁,我会不知所措地有哭的欲望。有一次他临时出差没有通知我,我等了五个小时后打电话给杨柳,杨柳问我声音怎么不对,我说我把记有王不鸣家里电话的地址本丢了,她说就这事吗,我说是的,然后我的泪水就流下来了,我哭得无法抑制自己,我对着话筒像几年前经历着苏海给我的所谓爱情时一样哭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电话里听着我哭,犹豫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为自己哭吗?我说是的,我为自己哭,我为自己那种永远无法把握总是害怕被抛弃不理的那种心态哭,我边说边哭,如丧考妣。我和他平淡得就象白开水一样,我们每星期定时见面,我们谈着一些空无的问题,最多的是道德和社会,我们都很概念化地谈这些问题,站在道德卫士的角度上。在我们的眼里,恐怕自己就是道德的准则了。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像所有情侣一样撒撒娇,说些有点肉麻的话,但我每次说过后心底便有些淡淡的惆怅,我总觉得它们少了些热烈,这种感情更像兄妹而不是热恋中的情人。所以我从不把心底深处的困惑告诉他,我怕他会说我太不现实,也怕他从心底里根本是不太关心的。他有他的事情,他要做他的毕业论文,争取一个理想的工作,也许他会当个律师,我不清楚。我不喜欢问他,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他,无论他是否是我将来的丈夫。他还是离我的心灵太遥远,虽然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谈到了婚姻,他多次说他想见我的父母,我总是把他的提议一拖再拖,虽然,我认为他的建议是合理的。我说,再想想吧。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恋爱的一年时光。
 杨柳的男友李小松过生日,她约我和王不鸣一起去唱歌,这是王不鸣第一次见李小松。我们到的时候隔着玻璃看见杨柳正躺在李小松的怀里听他唱歌,李小松抚着杨柳的头发,我们俩互相瞅瞅,好像都在问对方进去合不合适。杨柳发现了我们,她招招手,身子没挪动一下。
  李小松朝我们微笑,和王不鸣握了下手,继续唱他的《柔情主义》,他的歌喉不错,比很多乱七八糟的歌星强了不知多少。杨柳还是依在李小松的怀里,“自己倒茶喝。”
  “坐没坐相,你没骨头?”我看着她这样肉麻特别不顺眼。
  “又没倒在王不鸣怀里,关你什么事?”她的回答没皮没脸。
  王不鸣拽拽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多嘴。李小松微笑了,用宠爱的眼光看着杨柳,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她这个人就是没骨头,我是她的主心骨,小孩子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不知道哪本书上写过的一句话:每当我看见热恋的情人时,我就感觉到深刻的悲哀,我不知道他们自己有没有想过,分离是种巨大的痛苦,而不分离,一天天的发现对方不再伟大,那种痛苦的程度又是分离所带来的痛苦不能比拟的。我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兴灾乐祸,还是替他们或者替自己悲哀。这时候李小松正在唱周启生的《天长地久》,正好是那句“曾经拥有,不要泪流。”我的笑意更深了。“你傻瓜似的乐什么?”杨柳终于有了支持自己的力量,她坐起来盯着我,“神经不正常?”“又不是李小松神经不正常,关你什么事?”
  杨柳耸耸肩,脸又别过去看李小松,“帮我泡茶呀。”
  李小松果然听话,当即放下话筒泡茶。
  “你自己没手……”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不鸣打断了,“我也帮你泡吧,不能相形见绌呀。”我看看他,不说了。
  杨柳浅浅地啜了一口茶,突然叫了起来,“《爱的进行式》,我的。”她拿起话筒,坐到了李小松的腿上,“听我的。”王不鸣终于也忍不住了,“人皮沙发更舒服点吧?杨柳?”
  “不一定呀,只有小松牌沙发才舒服,别的牌子我不知道。”杨柳厚颜无耻地回答。

  “他们关系很好嘛。”我们从练歌房出来时,王不鸣顺口说。
  “情难自禁了。”我笑笑。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说,我很羡慕杨柳,她有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男友,他们从十七岁开始恋爱,到如今还是相亲相爱,甜蜜如昔。这无形中给我添了些对爱情的信心,最起码,爱情是存在的,在生活中我看见了。我也因此有些悲哀,有些嫉妒,有些替她高兴。不过,反过来想,杨柳值得这样的幸福,因为她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珍视自己的感情,一点点地,经营呵护着它,为了这段感情,她改变了自己,虽然我怀疑这样是不是有些委曲求全,但听说爱情需要牺牲——这种用在战场上用的词用在这里荒谬无比,心甘情愿的付出和牺牲根本就是两码事。杨柳很在乎李小松的感受,李小松说我不喜欢你去跳舞,杨柳真的从此以后再不去了;李小松说别和男孩子交往,于是杨柳跟异性几乎不说话了;李小松说晚上十点钟之前必须回家,无论干什么杨柳都会在十点之前赶回来,十点钟电话铃会准时响起。可能爱情会让杨柳这种人很安定,因为她喜欢为了爱情付出,甚至被拘束的失去了自由——对我来说,这有点像受虐狂。可能,我的心理叫做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王不鸣的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想什么?”
  我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没什么,想杨柳,这样很幸福吧?”“不敢说。”他想了想,“没人保证永远,对不对?”
  我惊异地瞥了他一眼,视线投向远处。远处,只是阴森森的夜幕,透着些冷煞人的诡秘。

  (二十九)
  杨柳准备结婚了,她每天都热热闹地采购、打电话、装修,电话里都能感觉到她一脸的幸福。真是个勇敢的人。当她打电话给我通知我这个消息时,我立即的反应竟然是,“你结婚?发昏吧。”她笑了起来,声音清朗透明,“别这么愤世嫉俗的,我可是真心幸福呀。”“噢,那祝贺你,祝贺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
  “你不也会走这条路吗?”
  “我不一样,我对婚姻的信心远没有你那么足,我有心理准备。”
  “别来这套,出了事一样山崩地裂一样。心理准备和心理接受是两回事,心理准备可不是保险。试试吧,我可是幸福的新娘哟。”她的笑意还在继续,一点也没被我扫了兴,“美丽的新娘就是我,等着吧。”她像做梦一样继续着她的未来蓝图,“从小我就梦想做个新娘子,穿着最美丽的衣服,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仿佛那天就是因我而来。温暖的阳光,轻柔的风,明朗的天空,我被鲜花包围着,玫瑰就是我的芬芳,笑声在天际回荡……一直到星星布满夜空,所有的星星都在为我发光……你说,多美……”“太美了,受不了。”我嘲笑似地调侃,“太阳都围着你转,满天的星星都为你发光,你说你有多臭美。”“得了吧,臭美也得有心情,你这种没情调的女人,连臭美的心情也没了。”她笑着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我想我是没有做美梦的心情了,这样就不会有美梦破灭的一天。

  又是一个阴阴的星期天,晚饭后我坐在房间里发呆,我不太确定是否需要和父母商量一下,问他们愿意不愿意见一见王不鸣,既然王不鸣已经要求见他们了,我想理论上我是有义务这么做的,但是……我一直坐在黑暗里发呆,是的,是应该说的,无论如何我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现在我们的确也是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对我合适吗?是不是见过父母也就意味着将来的结果需要对父母交待一下?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该如何对父母交待?活在世界上,无论身处多少人的包围中,人都是孤独的,孤独的不敢相信自己对自己能不能负的了责任,这样我又如何能对父母的希望或者指望负的了责?我都不敢肯定自己,又能肯定的了王不鸣吗?父母养育了我,我算是这辈子欠定他们了,所以我应该要为他们考虑,我知道我所欠的绝不是我这些简单而浅薄的考虑就能还的了的。夜色沉沉的,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黑影,巨大的黑影笼罩着周围,我所能感觉到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轻轻地将手搭在铁窗上,一丝凉意透过指尖开始蔓延,渐渐地向心脏游走,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开始有些冰凉了,浑身开始发抖。轻轻的扣门声,我没回头,只是在瞬刻间拧亮了灯,我不想她看见我躲在黑暗里思考,她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的。妈妈推门进来了,“吃个苹果吧。”“妈,”我的眼睛没敢看她,“我谈了个男朋友。”
“噢,”她的声音也出奇的平静,脸上没有一点诧异,“哪里人?”
  “湖南的。”
  “干什么的?”
  “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
  “人怎么样?家里条件呢?”
  我不知道他家里条件和这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妈妈的问题,“一般的城市居民而已,都是中学老师吧。”“也读过几年书?”妈妈点点头,“你要是觉得好的话,哪天来见见面。”我觉得好不好呢?我微笑着目送妈妈略微有些苍老的背影离开,心一点点地坚硬起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好的,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背景?这一切都是胡扯。爱情应该是无条件的。这是不是又太理想化了呢?我曾追求的爱情已经走远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头了。爱情是不是一生只能有一次呢?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让人爱的时候每分每秒都在欣喜若狂,却又每分每秒心存恐惧,每分每秒都是极乐般的享受,却又每分每秒都是极致的痛苦?失去的时候,可能没有人前的泪水,但不可能没有撕心裂肺的痛,痛的感觉分分秒秒都火剌剌地扎着每一寸肌肤和心房,甚至绝望的丧失了自己,丧失了所有的乐趣与信心,尽管为了摆脱这种极端的情绪,可能已经找了上万条对方的缺点……而这所有的崩塌,却需要很长很多的时间去一点点的补救。甚至,可能,无法补救。我不知道这些只是这个人的感受,我只把这些想法告诉过杨柳,她说她明白,可是我知道她不明白,她从来没有失恋过,她一直和她初恋的男友谈着平淡甜蜜的恋爱,他们的生活总是沉静从容,她可能想象,但因为从来没有过经历,这种感觉她不可能深切地感同身受:没有经历过沧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海的辽阔与壮观,又怎么知道海的无情与残酷?我不太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值得别人爱的,因为我最在乎的是苏海爱不爱我,而不是别人。但是,很明显,他不爱我,他对我的喜欢和他对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我经常想自己一定是不可爱的。是不是我太极端?我想是的,但是我真的在乎,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在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以后。有时我会特别清醒,我怀疑自己从来没有爱过苏海,我对他的所有依赖都来源于一种占有欲:因为我知道我很难得到他,所以我就在乎他。而事后对他的不能忘怀,也是因为自己的贞操情结在作祟,我不敢相信自己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竟然一点都不在乎。也就是说,我悲哀怜惜的只是自己,而不是情感本身。可是,是不是我真的付出了呢?贞操算是付出吗?它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宝贵吗?我也不知道。黑暗中,我揪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着,疼痛提醒着我的大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三十)
  已经十一点了,好不容易完成了手头的所有工作,我盯着窗外的夜色和摇曳的树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家,回家能做什么呢?看电视,或者,翻翻小说睡觉,日子为什么总是在这种空荡荡的无聊中过去呢?爸爸说,人生是充实的,一定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可我不知道什么是有意义,又是对谁有意义。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目标是可耻的吧,那我就很可耻。电话铃突然响了,可能是楼下的保安问我什么时候走,我抓起话筒,那边竟是王不鸣。“我在你公司门口,你事情做完了吗?”
  “我马上来。”我几乎来不及思考他是怎么来的,为了所谓的将来,他省了又省,而这远离市区的公司的打的费绝不低廉。他的头上全是汗水,虽然此时天气透着逼人的冷意,他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傻傻地看着我,“走吗?”“你骑车来的?”有点柔软的东西开始在心底渗透弥漫,我几乎忘了刚才工作带来的所有不快和烦躁。“是呀,想浪漫一下,穷人嘛。”他微笑了,白晰的脸在路灯下光滑温柔,“不嫌我的二轮车土气吧。”他骑着车子,我的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衣服散发着热气,我甚至感觉到了他头发上滴落的汗珠,我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闭上了眼睛。也许我想了那么那么多,但也许我要的并不多,我要的只是一份温柔的情感,它时不时的给我一点一滴的感动,让我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不会绝望,就象此刻,我和王不鸣,我们违反交通规则,骑自行车带人,我们的身影在路灯下滑过街面,我们相依偎,在冰冷的世界上相互取暖。我们只是微小的生命,无法在寂寞中承受所有的黑暗和重量,所以我们只能选择相互支撑。路过一座桥,水面上刮过的风吹过,轻轻拂弄我的发梢,我顺着风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在空气中飘浮着,摇曳着,远离了我。就这一会儿吧,让我只知道感动,只知道有温柔的风和温柔的夜色。我环抱着他,感觉着他的体温,感觉着他传递给我的温暖。我知道,到了明天,我会恢复往常的阴郁,不再迷恋感动的情绪,“来我家吧,我爸妈想见你。”

  王不鸣突然下了车,我也跟着跳了下来,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他捡起了躺在马路上的一个包,一个小小的红包,人造革的,不值钱,上面沾着灰尘。“九十三块钱。”他从里面拿出钱包数了一下钞票,“里面有没有证件?”他四处翻翻,自己回答自己,“没有。”“没有?那你留着花吧,才九十几块钱,穷不死的。”我想也没想顺口溜出这么一句。“那不行,说不定人家经济很困难,我们又不缺这九十几块钱。”他很认真,还在继续翻这个破钱包,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来。“还是没有。”他满脸失望,“这可怎么办?到哪儿去找?”
“交给警察叔叔吧。”我看看四周,“这会儿警察叔叔下班了,明天再说吧。”“那不行,我哪儿知道警察叔叔最后把它怎么样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麻烦不麻烦?为了九十几块钱警察叔叔就起了歹念了?不至于吧。”我说着接过他手中的包,“里面有本日记本。”“能不能看?这是人家的隐私。”他看看这本普通不过的本子,犯了难。“不看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呢?”我打开扉页,“署名妮妮。”
  “这名字?不好找。”
  “那再看看里面。”我随便翻了几张纸,没看见有写名字的地方就又把它合上了,“算了,想别的办法吧。“明天我去报社登个启示,找找失主吧,希望这个人看报纸。写日记的人应该看报纸的。”“谁知道,那么多报纸,试试吧。”我看看他,“你不觉得希望太渺茫了吗?”“无论如何得试一试,我们不能拿这钱。”他拍拍我的脑袋,“对不对?这是不当得利。”“你帮她看着日记本就叫无因管理了,付点钞票给你也是应该的,否则隐私大曝光。”我摇摇摇头,“我觉得希望太渺茫,没有必要。”
  “不试怎么知道?不行的话我们把这钱捐了,反正我不拿这钱。”
  “道德僵化。”我朝他笑笑,月光下他的脸显得轮廓分明,柔软的轮廓分明,我踮起脚第一次主动地吻了他的脸,“我喜欢。”我真的喜欢,喜欢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这让我放心。和一个能为陌生人着想的人相处,应该是安全的。

  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奇怪的是客厅里还亮着灯,我用钥匙打开门,看见妈妈正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看书,我把包放下来,“妈,怎么还没睡?”“今晚睡这里,就顺便等你回来,否则你回来还得把我吵醒。”
  “又和我爸爸吵架了?”这两个人简直没办法,从早上起床吵到晚上睡觉。妈妈点点头,眼睛盯着书。
  “那也没必要睡这里吧。”
  “你爸爸电脑键盘声音劈里啪啦的,在那儿能睡着吗?跟他说了轻一点,他只当没听见。我有心脏病呀,他是不是想让我早点死?”
  “好了,那你就睡这儿吧。”我无话可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我总不能天天睡沙发上呀,这在家里我越来越没地位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天天像老妈子一样给你们做饭,累死累活到老就落这一步。”“妈,你们吵了很多年了,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我们都大了,不用管我们怎么想。”“我倒是想离呢,要不是没房子不就离了?”
  “妈,”我又折回来坐到她面前,“你觉得婚姻像这样有意思吗?你们从年轻吵到现在还没吵完,其实从来没什么原则性冲突。你们根本就和不来。”妈妈看看我,表情反而平静了,“其实就是和不来,婚姻不幸福。”
  “那为什么不离呢?”
  “老了离婚还有意思吗?”她叹了口气,“这样就是不幸福的。”
  “怎么样才能幸福呢?”
  “所以你要找对像的话,找个和的来的,互相关心一点,人都需要关心,需要一个伴。”我想了想,“你们性格都太冷淡了,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妈妈很认真地看看我,别过脸去,“大家都忙,年轻的时候要学习,然后想着工作,还要操心照顾你们,交流越来越少,然后就越来越冷淡,冷淡都习惯了,改也改不过来了。到老了,快退休了,你们都工作了,也开始忙了,我的生活就空下来了,反而不习惯了。”“能不能和我爸爸好好谈谈?这么多年夫妻了,沟通一下应该没问题吧。”“有什么可说的,算了。”妈妈不想说话了,她挥挥手,“睡觉去吧,我累了。”进了房间,把灯打开,我把整个世界都关在外面。婚姻?婚姻?这就是婚姻?从小听着,看着大人们吵,看着爸爸生气的脸,看着妈妈流泪的眼,看着纷争迭起,纠缠不清,只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似解不开的疙瘩,一天天,一年年,堆积着相互的不满,凝集着对生活的厌倦。他们都不快乐,但都没有勇气改变了,他们堂皇的借口就是年纪大了,难道年纪大了就该不幸福吗?就该把痛苦贯彻到底?把错误执行到最后?这样不累吗?这样有意思吗?这样才能叫婚姻吗?如果人活着如此孤独,那么找人结婚就是要相互取暖,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结局有什么温暖可言呢?无异于找个人来折磨自己。我不知道别人家都是什么样的,我想也差不多,很多同学朋友也会对我说他们的家庭,几乎大同小异。我真是不明白,这样麻木的痛苦都是人们自愿找来的,人真的是很闲,闲着没事给自己找麻烦。一个人的时候怕孤独,两个人又怕辜负,没辜负的时候还是不舒服。人,永远不会满足,所以永远痛苦,但永远抱着一点点濒于绝望的希望,希望自己与众不同,自己特别幸运,自己的故事会有个幸福的结局。真是痴人说梦。我也一样,我也和每个人一样,不满足,所以不停地痛苦。但我也同样怕孤独,所以虽然我都明白,但我还在一步步地重复着前人的路,重演着已经上演了千遍的故事,向万劫不复的地狱一点点靠近,也像每个人一样,希望自己凭借一点侥幸再加一点,就成了幸免遇难的特例。事实上结局一定一关,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我老了,我对我的女儿说,我不幸福,你应该怎么怎么样。我恨透了生活,恨透了糊涂的人生。

  (三十一)
  又是办公会议,这次主持经理指定我做翻译,可能因为他自己的翻译有什么事吧。我收拾好文件上楼开会。会场上只有中方员工在等待,外方经理还没到。我坐在经理椅旁边翻着手中的资料,德方经理,也就是这次会议的主持经理奥普走了进来,微笑着点点头,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今天你看上去很漂亮。”“谢谢。”我也微笑着,猜测着他今天会议安排。会议纪录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是需要英文纪录,我想从他的语气中了解一点框架。“很好,请你来,”他颇有含意地注视着我,“因为今天有惊人的消息。”“没问题,我受得了。”我的心却迅速沉了下去。这个公司随时开除不需要的员工,完全遵守劳动法的开除方式,我想有人要失业了,我们办公室。“那几个人真慢,是不是昨晚喝多了?”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几个德方小领导。我抬起头来看看门口,“会准时来的,还有三十秒开会。”“我相信这一点。”他的绅士般的微笑让我浑身发凉,但我知道他是对的,工作中没有人情可讲。简短的开场白后他切入了正题,“公司将在三个月内大幅度裁员,数量为一半,大约六百人左右。”所有的人都冷着脸,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公司的风格,无论接受不接受。“这只是一线工人数量。我们首先要裁掉一百五十个管理人员。”
 冷着的脸都有了表情,这种表情除了关注没有其它的内容。
  “可能包括你们中的一部分。这里,除了我们的翻译以外,都是部长以上的领导,我希望你们能提供个裁员名单。”我清楚地看到了中方部长脸上的为难,人情在他们的脸上得到了明显的印证。奥普没有表情,虽然他的目光迅速而细微地闪过了每个人的脸庞,“一个星期之内我要你们的名单。你们中的哪位不合格或者说能力超过我们所需要的范围,由经理会议决定。”他顿了顿,“我不在乎谁是博士谁是专家,我要的是工作效能。”
  “另外,我手上有一份人事部门的通知,郝纤纤,”他的脸转向我,“你发给大家。”我分发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是份什么样的通知,是一份勒令,勒令杨书在内的五名员工自已写辞职报告,然后到会计部领一个月的薪水走人。因为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不把他们列入裁员名单?”杨部长问,他主管我们资料室,杨书是他的手下,他觉得很难开口。“不,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品德问题。”奥普的微笑透着冰冷的严肃,“我们手中有他们五人串通报销私人费用的证据。”他的眼睛再次掠过所有的人,“我们调查过了,每个人多报的费用多达几千。”他翻开了手中的文件,“上个星期的招待费就是一例,不管他们多有能力,公司不能留蛀虫。”他的语气骤然变冷了,“如果他们拒不执行,我们可以把证据拿出来公告全公司,给他们留个纪录。你们可以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这样选择,就得赔公司的钱,没有多一个月的工资。”全场一片静默,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每个人都在思考吗?我在静默中怀疑起自己刚刚工作时的那种所谓事业的决心了:我承认工作目前是有新鲜感的,我也想通过它来争取一个自己的天地,可是现在我怀疑这种争取只是因为自己的惶恐,因为自己对现实的一切太没有把握,因为我对生活的其它方面太没有信心。我感觉到自己所受的教育全部崩溃了,所有的正直善良,所有的大公无私,所有的刚正不阿,这在工作中和生活中都没有得到印证,我看到的都是互不关心,投机取巧和尔虞我诈,为了一点可怜的钞票那么多人可以出卖自己的原则和道德。钱真的那么重要吗?当然很重要,我没看见生活的哪一方面不需要花票子,但这不应该是出卖灵魂的借口。我心底渐渐生了些怀疑:我怀疑以前的完美主义教育是教育司在自欺欺人,骗我们一些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我看着这些每日里忙碌的人们,我想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安的困惑: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同样的问题,他们有没有怀疑过教育或是生命的价值。我想知道。

  散会后,我走进办公室时第一眼就望在了杨书的办公桌上,我想看看她现在的状态,我怕看到她半个小时后的表情会受不了。她很平静,她的平静让我更加同情她,虽然我觉得她根本不值得,我不喜欢爱沾便宜的人,他们以为在沾公司的便宜,实际上在挖公司所有员工的墙角。我单纯地同情她立刻要遭遇的挫折,但我认为这是应当的。她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只是答应着,然后挂上电话走了,她去了杨部长办公室。我能想象杨部长现在心情的复杂,中国人,怕是永远无法像奥普对待自己的手下一般的态度的,我亲眼看到他在微笑着赞美过一个人后微笑着说你被开除了,因为你虽然有功劳,但不足以弥补你的过失。张素文走到我面前,唱着《一无所有》扔下一张纸,“喏,工作鉴定。”我看到这是奥普办公室发的,他本人签过了字,他的批注是“调到奥普办公室,由人事部安排。”我抬起头,我不吃惊,但是我害怕,“他不是有翻译吗?”
  “辞职了,受不了他的霸气。”张素文扬扬眉毛,“他可是个人物。”
  “什么人物?只是个德国经理而已,那种脑子不拐弯的人。”
  “不错,还有点神经病。”张素文笑笑,视线桌前的文件中移出来,“听说而已。”王丽娟只坐在电脑前,一如既往的沉默着,但我看见她的眼睛在流露着什么,“王丽娟,你说呢?”“是个好人。”她犹豫了一下,“要求过严了点,但没坏处的。我借调过去一个星期,我和他合作还好。还有,他很……”她突然停下了,仿佛意识到什么,“我说多了,你自己看吧,反正你没有选择,你必须调过去。”杨书推开了门,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整理会议纪录,我听到她笑着说,“奥普的老婆怎么那么过分?上班时间还给他送水果,把我恶心透了。”她的声音没有异常,但是那份勒令通知从我眼前飘了过去。

  (三十二)
  王不鸣去过我家了,算是上门了吧,爸爸妈妈对他自然是满意的,无论从学历还是就业前景或是他本人所表现出来的人格,都算符合一个社会正常标准的。我爸爸妈妈就是最标准的社会人。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正式了,当然我还不知道正式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告诉我这是正式了。他叫我结婚时和他去他的家乡,他说他是湖南人,我想我会去的,如果他真的是湖南人的话。他见过我父母后,我情绪变的莫名的焦躁,总有无名火积郁凝结着,我天天都想找个人喊叫一通,然后再自己痛哭一场,可是我找不到理由这么做。人真的很虚伪,什么事情都需要找个借口,好像什么事情都需要理智一样。可是纯情感有理性可谈吗?为什么我不能没有理由的情绪不好呢?我的的确确没有理由,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想这已经足够理智了,至少对我来说。我开始深深怀念学生时代的生活,怀念着曾有过的那种单纯的复杂,我想着那次最后的晚餐,想着当时我以为自己已经懂了人生,想着当时满足的空洞。我现在是真的空洞了。我悲哀,我不知为着什么悲哀;我快乐,我不知为着什么快乐。我空洞得像夏天树上挂着的蝉壳一样,灰蒙蒙的透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却顽固地支撑着那空空的,不再有内容的躯壳,保持着最完整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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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4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王不鸣的小屋里散乱着书籍磁盘,他的电脑放着音乐,他正蓬头垢面地捧着一本书躺在床上。“纤纤,你来了?坐。”他拍拍床,让我坐在他身边。
  “你的工作没问题了?”
  “我必定是个律师,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有点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像我已经像个黄脸婆一样在搜刮他的薪水,“我暂时加入了一个事务所。”“行了,我不管这些。”我厌恶他的态度。
  “杨柳婚礼的请贴,真够恶俗。”他翻了一下红红的喜贴,突然抬起头,“你不会想办婚礼吧?这么恶俗的东西。”“不,如果我结婚,最重要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我敏感地看看他,我想他一定在担心我实际上是个恶俗的人,但,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恶俗呢?谁不吃饭谁就不恶俗。谁也没资格清高。他手里的书中滑出一张纸,我帮他拣了起来,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我顺手扔给他。他的表情有点不对,苍惶心虚的眼神飞快地掠过我的脸。
  “你怎么了?人家结婚你恐惧了?”
  “不是。”他把那张纸扔在抽屉里,“我只是在想原来人生是这样的。”“嗯。”我有点怀疑他的解释,可是不愿意追问,他想说的自然会说,就象我一样,他也需要空间。

  他在给他的父母写信,我没事做,望着窗外,想起了杨柳的爸爸妈妈说起女儿要结婚时的表情,他们的样子比杨柳还要困惑。通常,两代人想的并不一样,父母想的是孩子的前景,想的是平安稳定的生活,可是孩子们却在怀疑他们所希望的对自己有什么用,他们想找一种感觉,很多父母问自己的儿女说什么叫做感觉。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也没有儿女能回答这么高难度的问题。对我来说,目前,我只想有个窝,有个让我思考的地方,让我自己想想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应该怎样活着。皮埃尔?他说爱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爱情是什么样的。它有固定的涵义吗?它有定式吗?它一定是激情吗?它一定是可以带来幸福的吗?它可信吗?它是苏海还是王不鸣?我为了这个苍惶的世界而悲哀,我为了城市给我的压抑而悲哀,我为了我的思维而悲哀,我为了所有的一切悲哀,可是我的悲哀是无痕的,我找不到它留下的印记。所以我在笑,看着我的男朋友,心满意足地笑。

  开门时没想到是杨柳来了,她一脸的兴高采烈拎了包水果,“嗨,亲爱的,我来了。”“你?你明天就结婚了,今天反而没事做了?”
  “事情很多呀,但是想和你谈谈。”她和我爸妈打了个招呼,“谈完了请你去喝暖房酒。”“谈什么?后悔?”
  “你少扫我的兴。”她的笑容没有褪去,“不过,有一点点。”
  “婚姻恐惧症?你不是爱的如火如荼吗?”
  “嗯。我想是的。”她的脸上飘浮的笑有点茫然,“你说世界上有将来吗?”“问这个晚不晚了点?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一直以来都很幸福,知道吗?他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我想拥有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我认为他是个宝藏,碰到他是我一生的幸运。”“别恶心我,直接转入正题。”
  “有什么正题?”她撇撇嘴,“现在我害怕,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或者,有一个人突然后悔了,你说怎么办?”“看着办,这能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你也知道感情的事情没有保险可以买。没有人可以保证将来,你不能,他也不能。你们最重要的恐怕是两个人努力朝好的方向努力,但努力的结果,希望好,但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一件事上。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你好。”“投资学老师说,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杨柳忽然开起了玩笑,“是不是?”“没错。感情难道不是投资吗?它是指望收益的。”
  “我真的有点烦。”她沉沉地说了一句,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妆化的比平时浓。晚上总睡不好,害怕,害怕极了。白天起来一看,眼圈黑黑的,一付睡眠不足的样子。只好化妆,总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在焦虑,别人会乱猜的。”她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脚尖,“其实我还是很爱很爱他的,他是我的骄傲。”“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拿肉麻当有趣。每天腻腻的混在一起,舍不得分离一秒钟,在公众面前打情骂俏。一分钟不见面就倍加思念。你从来没有嫌烦?”“烦?不烦。只是有时觉得他太过分了,他让我失去了很多朋友,我没有时间应酬自己的朋友,因为他不愿意我和别人去玩,也不愿意陪我去,只愿意我坐在他家或者我家看电视,说这才是过日子。有时闷的很,但我愿意,我希望他高兴。”“这么多年了,你真伟大。”
  “是他伟大,是他让我心甘情愿这样做,为了他。”杨柳嘴角荡起一个弧度,“肉麻,但是这是真的。从高中时我就觉得他很了不起,他总是懂的比我多,我想,他牵着我的手走余生的路应该是很稳妥的。”“安全感都有了你还烦什么?”我拍拍她的头,“你说是不是,珍惜手中所有的,向更好的生活努力是你们共同的任务了,幸福的小女人。”我并不是真心这么说,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在我的眼里,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危险,可我必须这么说。我不能说爱情已经绝种了,希望也已经绝种了,虽然我其实常常这么想。但我希望杨柳幸福,我希望这世界上还有永远,还有真心,还有让人追逐的可能,这样,我自己也就不至于太过绝望。我非常非常渴望能在杨柳身上找到这种实证,证明温柔的情感可以存在,爱情也不是个主观臆想出来的虚幻。“那你呢?”杨柳似乎不再想了,“和王不鸣怎么样?”
“就那样,没什么不同,我可不认为谁那么伟大,我一向坚持世上没有救世主,只有咱穷人自己救自己。”我不太想谈这个话题: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对别人解释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别不知足,王不鸣很不错的。”杨柳站起来,“和我一起逛逛,然后喝暖房酒。”

  我和王不鸣到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了,杨柳穿着洁白也是最恶俗的婚纱站在门口,饭店柔和的灯光洒在她插满花束的发梢上,她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涂着各色的脂粉,看上去不像平时的杨柳,更像电影杂志上做广告的脸。王不鸣客套地握着李小松的手,“恭喜呀,多年的爱情长跑终于到了终点。”到了终点?我突然迷惑了,原来他认为婚姻是爱情的终点,他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说过?李小松含笑的眼睛扫过我的脸,没有注意到我突如其来的恍惚不解,“你们呢?”“快了。”王不鸣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到时候请你们来呀。”他的表情自然极了,仿佛我弄错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婚礼是恶俗的吗?那么多的客人,杨柳没有时间舒展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她始终违心地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对着陌生或是不陌生的近二十桌客人,然后点烟,喝酒,从不喝酒的杨柳脸很快就飞红了,但她还是在微笑,仿佛她很高兴看到这么多人来折磨她。杨柳的妈妈绕了过来,“郝纤纤?吃的怎么样?”
  “挺好。”我朝她笑笑,“阿姨,真热闹呀。”
  “真闹……就这一个女儿,无论怎么闹都希望她体体面面嫁出去……”杨妈妈突然哽咽了,“好不容易把她带到这么大……”王不鸣把手巾递给她:“阿姨,你看,又多了半个儿子,以后一大家子多好呀。”他转过脸来,“纤纤,你说,是不是?”“是呀。”我应了一句,心底却有些难过,眼睛莫名地潮湿了,只好别过脸去,在心底问自己:是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相信爱情吗?或者我不相信人性。他们从高中起就开始相恋,现在喜结良缘我的心却替他们大煞风景。杨柳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过多的想法,她应该是个很贤良的妻子,然后是母亲。那么她的丈夫呢?他也能做一个忠诚的丈夫,然后再做一个尽责的父亲吗?表面上看,应该是的。至少他看着杨柳时的表情在告诉每一个来宾,杨柳是他的宝贝,他对她呵护倍至。他的眼睛让质疑的人都心存愧疚,让不相信永恒的人都汗颜自己的阴暗。但这世界是如此多变,哪怕温暖充斥了每个角落,在看不见的地方,也都是该有阴影的,也可能,正因为阳光的存在,阴影才会无处不在吧。此刻,暧昧的光芒充斥了大厅,每个人的脸都像普洛斯透般变化莫测,每个人都在变换着表情和心情。爱情?爱情!这东西是不是早就绝种或者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呢?否则,它为什么永远不能做到永远呢?我忍不住自己的伤感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大厅,把自己关在了卫生间。斜靠在门板上茫然望着水箱,我高高地昂着头,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泪水的下滑,但,有水珠冰冷的顺着温热的脸庞滑了下来。

  (三十三)
  奥普和我的合作也还不算糟糕,虽然他如传闻所说一般粗暴,但是如果工作效率达到他的要求的话,他也不会有太多的火气。他在办公室里不会笑,每天沉着脸走来走去,说话之前总会说我认为你应该,当然我清楚他实际上在说我命令你怎么怎么,我不介意他板着脸这样说,因为他是上级。他的情绪永远受着工作的控制。如果有一点不顺心,我的这位老板就会摔门而出,或者吼着说这简直就是令人作呕的垃圾,目光咄咄逼人直逼着我,我只是微笑着点头,说一句很快就解决了,然后自己跑断腿打烂电话地去想办法把事情解决。甚至有一次,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没有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某某人的报告没按时交上来,然后像要吃了我一样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大脑和猪脑构造相同。我当时的确是吃惊了,不知道还算个绅士的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但我又随之微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的夸奖,我很愿意和你属于一个群体。我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让他一个人去咆哮,那个下午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第二天他主动冲我说了句早上好,冲突结束了。下班临走时他会笑着说下班了,走吧,男朋友等着你呢。这是他每天唯一的笑容,除非他开会,否则没有人有机会再看到他的笑容。但他笑时,我就会想他不是那么粗暴的,或者说这种粗暴只是他工作的方式。大裁员就要开始了,工人也听到了风声,他们一天天的抖瑟着,从他们眼中的小心翼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担忧。我像往常一样,只是时不时地会有一点寒意,怕自己看到任何一个人眼中的畏惧。我不想在乎,但我在乎,我一想到有近千人要失去工作就担忧,怕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国企也在改革,社会上的无业人员一天天增多,我没办法乐观,我好像根本不怕自己失业,虽然我一样需要钞票,但是那些中年人们怎么办呢?有家有老有少,他们怎么面对自己突然的一无所有呢?

  手里拿着生产部第一批裁员的名单,管理人员名单,从部长到员工,从博士到工程师,品种齐全。奥普叫我做成通知发给科室领导和人事部,我熟练地打字,心底一股股凉气往上升,很快我的手脚透凉了。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怕有人进来看见这个黑名单。
  从根本上,我是赞成裁员的,它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是企业没有必要养闲人而已。无论才能有多出众,不需要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从纯感情的角度出发,我同情工人。管理人员再找工作相对来说可能会容易些,他们的底气也足些,可是工人呢?他们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窗外飘着小雨,天色有点阴阴的,一眼望去都是淡淡的乌云,纹丝不动的乌云。乌云是坚韧的,相比这飘浮的雨点来说。我终于完成了这分通知,原本只需要二十分钟的工作量,却被我不时扰乱的思维拖了十分钟。我看看表,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工作永远不能和私人感情放在一起,永远不能。工作中不允许柔软。我把通知放在复印机上,看着它一张张地吐出来,冰冷的通知,和冰冷的机器。我用标记笔把收件部门勾了出来,一张张的,认真地涂着明亮的金黄色,没有几分钟了。明天,出纳就要接待这些结账的人。

  公司平静得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些被裁员的管理人员春风满面地到各个部门交接手上的工作,就象被升迁了一样,他们微笑着开着公司外方经理们的玩笑,在所有需要的地方留下签名。我不知道每一个到我这儿来签表交接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们的表现如此出奇的相似,我明明看见他们眼里偶尔闪过一丝忧虑,可是他们的声音竟然欢愉无比,比平时的工作腔动听了不知道多少倍。原来在这种企业,每个人都不得不去适应这种制度。你想也好,不想也好,我低估了企业文化的影响力。我自己也受了影响,却还在伪善地同情别人,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独立而坚强。没人需要,也不应该需要伪善的同情。奥普中途出来了一趟,叫我帮他在香港订个房间,然后他笑着跟被他亲手开除的员工握手,极为少见的微笑在嘴角荡出温和的弧度,他对每个人都说了一句祝你好运,再见。员工们也微笑着和他握手,虽然动作和表情远没有他自然,这样的告别就象在机场送别一个要出差的同事般简单。

  我的一天就在人来人往的冷漠中过去了。下班时我没有坐电梯,从九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慢慢走下去,我也不是刻意要替古人担忧,但我的脚步有点沉重,我在四楼楼梯口坐下来点了根烟,我想着将要来临的裁员,工人中的。我想这会带来麻烦,而避免麻烦是我的责任,因为这件事完全由奥普操作,他统率着生产。我不得不学会冷酷,冷酷的真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正确的,所以我要这么做。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很残忍。电梯“叮咚”响了一声,有脚步声从四楼电梯出来了,我想我一定不认识,四楼的人我没打过交道,我没动,还是坐着抽烟,等着脚步声走进办公区,但从电梯出来后,我的耳朵竟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吓了一跳,心脏开始悸动了,我意识到这是个外国人——这群猫手猫脚的外国人。“你抽烟?”
  我没回头,但我听出来是奥普,我的血都凉了,我拿烟的手在发抖。
  他弯下腰仔细地看看我,“抽烟到楼梯口,这个习惯还不错。”
  “奥普先生,怎么还没回去?”
  “四楼在做测试,我来看一下。”他得意地冲我挤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有些顽皮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回家?”“我只是在想着裁员的事。”我小心翼翼地把烟灰掸在垃圾筒里,又吸了一口,“你怎么看这件事?”“是件残忍的事,也是正当的。”他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几根白发垂到了额头上,“你同意吗?”“同意。”我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烟,“介意吗?”
  “不,”他俏皮地摇头,“我建议你抽雪茄,我那里就有。”
  我微笑,没搭他的话。
  “明天你要准备个通知,十月份工人合同到期了,我们不打算续签,通知他们十月份将有一半的工人合同不再续了,到时他们的打卡记录会显示谁留下来谁走,允许进门的员工就续签合同。”“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们有权在之前知道消息。”
  “是的,”他的灰眼睛发白,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说的白眼狼,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续合同的员工帐号上会补一个月的工资。”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这一个月的工资可不可以弥补被剥夺的权利。工人对合同情况应该有知情权。但好像这种行为似乎并没有违反劳动法,既然合同已经到期了。我也不知道法律是不是这样规定,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法盲,所以我无话可说,我也找不到不可以这么做的理由。奥普对工人的处理方式比对待管理人员的要残酷,可能是怕工人闹事。

  (三十四)
  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不想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开始无端地情绪反复,我总是这样,一次一次地陷入同样的不快乐,怀疑着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其实我知道我很想回家,回家有温暖的灯光等着我。可我知道回去没有用,我一样不快乐,灯光越温暖越不快乐。我漫无目的,我四处游荡,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今天把所有的不快乐都消灭,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可是我又知道这几乎是一种奢求,如果一次就把不快乐消灭个干净,那我这些处来都在干什么?我无端地不开心,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的关心一样,其实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要被开除,也不是我需要考虑生计问题。但是我真的很难过,这一切让我知道了更深层的东西:生活。生活选择着人们,人们选择着生活。就在一次次地重复的选择之中,挣扎与奋斗、消沉与沦落,所有的复杂与简单把人推来推去,像在海浪中无助地飘浮的稻草,随着波浪,飘,飘,飘……苏海的名字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苏海,他知道自己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吗?也许,他的出现和消失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由此知道了痛苦是什么滋味,也从此学会了不再快乐。但也应该谢谢他,让我学会了不断地思考,虽然我的思考纯粹是一种浪费时间,但至少我还会浪费时间,就这样浪费着,生命就可以一天天地过去了,匆匆地,在浪费的过程中。否则我会更加茫然,我会无事可做,我会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所有。现在,他让我学会了打发生命,这就是,浪费时间。我知道我不该责怪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以前我就可以完全不理睬他,但以前我就没做到,现在当然更没有理由把所有的一切错误都推到他身上。如果曾经有过错误,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自轻自贱,是我自甘堕落,是我,都是我。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再想起他?我在黑暗中嘲笑自己,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上一个根本就不爱你你的人,还给人家蔑视了,污辱了,用他特有的方式——喜欢。这么多年来,他何曾想起过我?他恐怕早就把我这个幼稚的人忘记的一干二净了。他不会知道,我为了公司的一个与我无关的决定,竟然在深夜的街头徘徊,以为自己是伟大的救世主,忧国忧民地操这份闲心。在心底,我知道,我只是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为自己的未来焦虑。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曾经失去了自己的爱,然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活着该干些什么了;我不快乐,是因为我发现这世界原来不是那么完美,到处都是横流的欲望,从物质到肉体,为了欲望人们日夜奔忙,装出一付一本正经的忙碌样子;我不快乐,是因为发现所有的事情都那么艰难,从生存到生活都让人绝望;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渐渐发现曾经相信的一切其实是有冲突的,根本找不出对错,道德或者不道德都像是种虚幻让我无法取舍;我不快乐,是因为我自己热衷于折磨自己,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我的不满意是种精神支柱,支撑着我的世界,它让我知道,我还在活着。
  我在一座桥上驻足了,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跳下去,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当然我知道自己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怕死,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阳光和黑夜,再也闻不到花香和清风,再也听不见鸟鸣和笑声,我就害怕,甚至浑身发抖。可我就是很矫情地站在那里,希望自己鼓足勇气跳下去,所有的不快乐就会消失于无痕。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病,毕竟被裁掉的人不是我。但是我真心的不快乐,生活的艰辛让我联想到的东西实在太多,我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完美正确的答案对以后的生活交待。我越来越消沉颓废,虽然我知道消极实际上是最神经不正常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明白,想了也白想的事情就不用去想了,可是我还是像个白痴一样在所谓的思考。河水闪着点微光,哗哗的水声在耳边流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叫生命不息,追求不止。那就息了吧,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呢?我不想再思考了,这一切都太渺茫。我是一个连自己想追求什么都不想承认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那我还活着干什么?无异于浪费农作物,那我还是跳下去吧。我很矫情很清醒地坐在了河边,装出一付思考的德性,实际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我是在瞎想。抱着自己的双膝,一起阵的悲哀如海浪般翻滚震荡:连死的勇气都没有,还有活着的必要么?活着是世上最艰苦的事,我却连逃避的勇气都没有了。树影在河岸上游移不定,轻轻的,柔柔的,凉凉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曼妙,却又如此诡异。是不是每个人都在黑暗中难以控制自己灵魂的摇摆与逃逸?是不是每个灵魂的深处,都有无限的悲哀与绝望?我发现自己又开始流泪了,我如此爱哭,就象生来就是被泪水灌大的,不停地为了自己可怜的自怜流泪,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我需要一个人来陪。好让自己别再这么神经不正常。借着月光我翻开了电话簿,可是,我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来陪我。杨柳?她住的太远。那还有谁呢?王不鸣?我怕见了他之后我反而更难过。花了半个小时犹豫地望着静静流过的河水,我最终还是给王不鸣打了个电话。他正在看书,准备着将近的一场考试,听到我的声音有点吃惊,“纤纤?你怎么还不睡?”我还没有开口,他听到了车来来往往的声音,“你在外面?你怎么了?”“我心里有点难过,不想回家。”
  “什么事发生了?”
  “没事。”我强作振奋,不想让他听出来我想哭。
  “没事?”他松了口气,“乖乖回家去吧,打辆车,明天就好了。”
  “你不来陪我?”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竟然开口问他这话,这和乞求有什么区别?他的声音有点犹豫,“你到底怎么了?”半秒钟后,他又开口了,“你在哪里?我马上去。”“算了!”我“啪”地挂上了电话,泪水开始喷涌而出。
  我疯了,我开始恨王不鸣,恨的入骨,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他根本不在乎我,从来也没爱过我,否则他不会不关心我的感受。我明明知道他最近很忙,夜车开到半夜三点,但是我还是恨他,不讲道理地恨他。我相信全世界都像苏海一样,每个人都在骗我,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关心我。我打了辆车直奔杨柳家。坐在车上,我躲在后座上的阴影中静静地流泪。司机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他好几次差点回头问我,但他还是没有问。谢谢他没有问,否则我会很放纵的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痛苦流涕,如丧考妣。杨柳看见我时也吃了一惊,但她也没问,只是让我靠在她的怀里流泪,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有个人纵容着自己的脆弱会让自己的软弱安全些,我安心了许多。我想起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过,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希望有两样东西,那就是女人的耳朵和男人的肩膀。这句话真的很精典,我现在完全懂得它的涵义了。之后的一个星期时间,我没有接王不鸣的电话,当然更没有打电话给他。甚至,为了不让他找到我,我住在了杨柳家。我不可理喻地坚持着自己的骄傲。我想,他既然并不在乎我,那就都算了吧,我也不用在乎他了。其实我深深地知道,我的所有想法都毫无根据。但我就这样坚持着,以保持着我残存的自我保护。我不敢,不敢把自己太暴露在任何男人面前,我害怕他们伤害我。王不鸣更不例外。

  晚上,王不鸣突然出现在杨柳家里,毫无预兆的,我正在百无聊赖地上网聊天,和一个小孩子谈着鸡蛋怎么烧才好吃。他静静地坐到了我面前,“纤纤?”
  我很吃惊,但我没表现出我很吃惊,我只是抬起眼睛看看他,“你?”然后打出一排字,“西红柿鸡蛋汤很不错。”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眼角的余光发现了这一点,“能和你谈谈吗?”
  “唔,我很忙,等我下网吧。”我的目光停留在银屏上,那个小孩子的回答是,“你真老土,你是不是有八十岁了?”他没说话,动手把电话线拔了,我的网游嘎然中断了。
  我暴躁地跳了起来,“你很没礼貌!我没有跟人家说再见!”
  “纤纤,我想和你谈谈。”
  “我告诉你我没时间,你凭什么逼我和你谈?”我脱了鞋子,跳到床上,“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对不起。”他坐到我身后,“纤纤,我不知道你这么敏感,我对你的照顾很不够,让你不快乐是我的错。”我的眼睛很酸,我沉默,虽然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你很害怕,怕伤害,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慢慢地告诉你,我绝不想忽视你。我也许很粗心,这些日子来忘记了你的感受,但这和对你的感情无关。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很在乎你。”我还是没有说话,泪水已经染湿了我的头发。“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你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你的希望,我会明白的,好吗?我会尽力的。纤纤,爱一个人就会尽自己的全力让她幸福,你相信我,好吗?”我真的害怕,害怕自己的一点点细微的感受被忽略,一点点细微的伤害都会让我严重的失去安全感,我知道这样会让他很累。其实这是我的错,可是我逃不开恐惧,我只能沉默,我在想,如果分手,他会轻松快乐些,但我又不想这么做,我害怕孤独,害怕极了。“纤纤,别生气了,好不好?”生气?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害怕,害怕被忽视,这让我联想到被抛弃。他抚弄着我的头发,“纤纤,我很在乎你,我知道你在怕,我尽力让你不感觉到害怕,我不想让你再受苦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坐了起来,望着他,不再介意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流满面。我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害怕了,我怕这样会让你太累。”“傻瓜,让你不再孤独不再害怕是我的责任。”他宽容地吻吻我的发梢,“我送你回家,别老躲在杨柳家里了,好不好?”我点点头,更紧地抱住他,“你抱我下楼。”
  他笑了,“出门再抱,给人家看见了多不好。”
  “好吧。”我破涕为笑,“饶你一会儿。”

  (三十五)
  奥普还是每天板着脸风风火火的上班,一旦不顺心就乱吼几句。但自从那天在楼梯口碰到我抽烟后,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给我布置工作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有时竟能带着一丝笑意,甚至有一次午休时,他偷偷把我叫进办公室递给我一根烟,我们俩个就坐在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抽烟,只是闲扯了几句,我们没有谈工作或是生活,但我有种感觉,就是我们心理的距离近了。“明天的事情安排好了吗?”他出去开会,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走到我桌前停下了。“名单给了人事部,人事部会在五点后删除被裁工人的名字,另外会计部也准备好了现金,安全保障部明天所有的人都上班,加强安全保卫。”我从档案袋里取出了所有相关文件,“至于我们的部门,我已经给所有的大小领导发过通知,明天正常上班,不允许怠工。”他点点头,“很好。”转身就要走。
  “奥普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这还不是全部?”
  他停下了,“什么是全部?”
  “我还不知道,但我想明天被拦在厂门口的工人不会平静地领了遣散工资就走的。”“他们想闹事?在大门口?”奥普的嘴角划过一丝讥讽,“但他们已经被关在门外了,他们的破坏力有限。”他想了想又说,“为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就闹事,不是自己就闭嘴?如果他们满意这样处理,我们发通知时他们就应该联合起来写抗议信,说他们需要提前知道谁被开除,谁可以续约,他们不会因此怠工或在公司里闹事。知道吗?我会同意的。这样我们就省了这笔为数不少的遣散工资。”我点点头,“我也知道。但每个人都希望被裁的名单里没有他,他们怕因为这种提议反而被裁了。”“是的。但是实际上不会,如果有人这么提议,我反而会考虑提升他。就象我把你调到我办公室一样,如果在一定时间内你对工作没有改良性意见,我想你连资料室也回不去了。”他自然地笑了,“我去开会了。”
  工作是个不错的东西,它让人在其它方面的失意得到了补偿。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开始一页页地翻有关裁员的所有文件,我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到了公司,生怕有事发生。昨晚的夜班基本上取消了,所以如果有事情发生,应该在早上。等我把手头上的报告全部整理完了,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走到窗口俯视公司大门口。门口已经散乱地聚了些人,出纳还没有来现场办公,他们暂时不会离开。但还没有什么迹象。奥普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冷淡,“早上好。”“早上好。”我回头笑笑,“这么早?”
  “比你迟了。”他也笑了,“通知各车间今天全面停工。”
  “为什么?”我诧异了,“有些工人已经来上班了。”
  “没有用的,大部分人恐怕根本进不来。”他沉吟片刻,“所有续约的一线工人必须回家,不允许在公司逗留,管理人员照常上班。”“如果今天解决不了呢?要停工多长时间?”
  “一天,今天必须解决。”他的声音又变冷了,“没有余地。”
  十五分钟后,我再次来到窗口,我明白为什么奥普要求续约的一线工人全部回家了。公司大门口被厚实的人墙堵了起来,甚至有人拉着手站在运货的卡车前不让卡车进门,会计部的人刚刚到就开始撤离了。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现场办公毫无意义。很多人在愤怒地指手划脚说着什么,有人开始撞击大门,揪保安人员,他们开始动手了。门口聚了最起码三百号人,混乱一片。我站在窗口拨通了门口保安室的电话,我看着接电话的保安出门来了,他走向保卫科长,保卫科长进了房间。他的声音很粗暴,气急败坏地喊,“喂,谁呀?赶快说话!”“郝纤纤。”
  “噢,”他的声音舒缓了,“奥普说什么?”
  “奥普叫你们镇静点,把大门守住,驱散所有续约的工人,保证他们不会在其中逗留。然后,如果有人敢殴打保安,你就报警。”
  他反而笑了,他的笑声忐忑不安,他在害怕,“现在算殴打吗?有人在推推攘攘。”我也笑,“你应该有自己的分寸,你是保卫科长,我不是。如果你今天没法处理好,我相信明天就是你在门口了。你应该了解奥普。”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我说的话,否则不会有三秒钟的空白,他也为自己的原则和现实的冲突而悲哀。突然有种怜悯的情绪抓住了我,我可怜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包括所有在这个社会上苦苦挣扎的人,我们门里门外的只是今天略有不同而已,我们的冲突是内部斗争,因为我们同样的在被制度和社会驱使着。我们虽然现在不站在一起,可是我们实际上都在门外。“李科长,我们没有选择。”我把电话挂了,透过玻璃看着他重新走出来,他对保安喊着什么,保安们排列紧密地守着大门,他们的队伍像波浪一样在人群顶端晃荡,有个年轻的保安挨了一个女人的耳光,但他还在紧紧抓着同伴的胳膊,他不敢回她一记耳光。所有的人都很可怜。所有的人都很无奈。虽然他们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对方。我就是这沧海中的一员,每个人都很微薄。冲突在午饭时间结束了。李科长在发现形势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况下报了警。这是有效的,不到四十分钟,门口的人几乎都散光了,警笛声传来时人群已经开始松散了,他们慌乱地逃散或是发呆,他们的冲击几乎在公安下车前就停止了。虽然后来还是有人和公安也冲突了,可是以女人为主,这就已经是很无力了。公安拿女人没办法,碰不得打不得,只能保持着距离驱赶,但男人们没这么幸运,他们没几分钟就被制服了。他们没有组织没有纪律,无法团结在一起,再轰轰烈烈的运动都会因为这种致命的缺陷失败的。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一记耳光像是打在我脸上了,我彻底清醒了。我并不比以前多懂些道理,可是我更多地接受了以前就懂的道理。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却又是最重要的。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在学习和摸索中度过的。而这整个过程是那么艰难,没有人有安全感,没有人安全,每个人在方方面面都是无助的,飘浮的。奥普冷着脸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叫所有的车间主任十五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这一场事件就这么结束了,无声无息,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不再提起它,但我相信它在每个亲身经历了风波过程的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我走到公司门口时被保安挡住了,他熟悉的客气笑容带了一丝兴灾乐祸的意味,仿佛很高兴看见我也有这一天的神气,“郝纤纤,你被开除了,我接到通知你不能进公司。”我浑身都僵住了,终于轮到我了!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有十几秒钟的空白,我的思维完全变成了个空洞,他的笑容还在我的眼前晃动,洁白的牙齿尖利锋锐,如同动物园的狼齿。“我希望和人事部谈一谈,他们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他的微笑中含着讽刺,“为什么要给你理由?开除工人的时候你知道理由吗?难道你以为自己是个管理人员就得特殊一点?一样是个打工的,说失业就失业了。”我无力极了,我的腿发软,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重量,我应该很愤怒,我应该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必须给我理由,我的合同期没满。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如此怯懦,我竟然用哀求的语气说,“可是我的合同还没到期呀。”“那又怎么样?我也和你一样,我只是个打工的,我凭上面的命令办事,你现在命令不了我了。”我的手颤抖了,浑身燥热起来,火烧的我更加无力,我斜倚在大门上,绝望无助地望着昨天还是明朗的天空。此刻,云淡风清的天空对我而言没有一丝的平静,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天空渐渐模糊起来,一团团的雾气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的眼里只有白晃晃的水色、湿淋淋的凉意和不透明的浑浊。我抱住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脑袋里飘浮着的都是什么,它们一团团的,一根根的,纠缠在一起,乱麻般地拽扯着我纷乱的神经,除了麻麻的痛,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知道怎么走到了王不鸣那里,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这一切的,所有的过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只知道自己有些呆滞的眼神让他惊慌,但是什么样的惊慌呢?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我的脑袋几乎是空的。我将来靠什么生活呢?说完后,我充满希翼地望着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回答,我在寻找依靠。他反而笑了,眼里闪着冷漠,“你也有这一天?”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血在朝头顶涌去,我的脸发烫了。“你平时不是挺傲气的吗?你不是说生活就是这样的吗?你不是说优生劣汰吗?你不是说生命很苦吗?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这么伤心?你以为你比谁强?你终于也有这一天。”他笑的样子接近狰狞,他膨胀变形的脸朝我逼近,“哭?你只为自己哭!你只关心你自己!你这个卑鄙的人!你想怎么生活?你可以去要饭,你以为谁可以帮你?这个世界上没人可能帮你,你父母也不能!”我尖叫一声,我的叫声惨极了,刺耳恐怖的叫声让他一下就跌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拎起包夺门而出,我冲向楼梯口,惊慌失措地想尽快逃离,我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只是一天时间,全世界却已经变的让我无法相信。他喊着我的名字在我身后追赶着,我慌张地一脚踩空了,在还没来的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短短瞬间,我发现自己朝楼下滚去。我浑身酸痛地下坠,恐惧登时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翻滚中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我看见了,月光温柔地洒在窗棂上,纱帘随风轻轻地飘扬,一掀,一落,我的被子上满是斑斑驳驳的阴暗,随着纱帘的起伏变换着形状。原来是一场梦,无依无靠的梦,生活给我的压力带来的一场真实的梦。
  我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耳中全是梦中我那声惨痛的惊叫。
  夜在轻轻叹息,叹息如生命一般悠长。

  (三十六)
  冬天到了。
  又是个下雪天,雪花闲闲地散了满天,几乎浸染了整个夜空。
  我坐在路边等王不鸣,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可能有急事。
  路边的行人匆匆地走过我的身边,再急急地隐入夹杂着雪花的暧昧的黑暗中,车子的灯光不时扫过街道,有些凄冷的夜晚和明媚的城市巧妙的揉和。一束灯光打在我的前方,我的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射刺得睁不开,我用手挡了一下,听到王不鸣兴奋的声音,“纤纤,上车。”我迷惑地走过去,竟然是王不鸣开着辆桑塔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事务所的车,上来吧,我有驾照。”
  车里温暖了许多,至少雪花再不会在头顶飘扬飞舞,萧索被关在了车外,我可以舒服地欣赏着冰冷的美丽了,“到哪里去?”“游荡。”他像个孩子般的咧嘴笑了,“想像一下我们的将来。”
  “有什么不同吗?谁的将来都一样,没谁比谁强。”
  “别这么不浪漫。”他的微笑隐约透出些幸福的稚气,“今晚只有风花雪月。”“花呢?”
  “这里。”他从后座取了枝玫瑰,“我们结婚吧。”
  他一脸认真执着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浪漫的情景,流行歌曲中唱的那种浪漫,好像我听过一首歌,歌词说“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好像还有首歌说过一些好久没有告诉你爱你之类的废话。我突然笑了。这真是件有趣的事。虽然很早我就知道我们会结婚的,可我还是觉得突然:在一个刮着风的雪夜,月亮也不知躲在哪里,男友递上一枝玫瑰花,然后说——嫁给我吧。这就叫风花雪月。
  我笑的太厉害了,他的表情渐渐尴尬了,“有什么好笑?不想?”
  “为什么要结婚?你爱我吗?”
  “当然。”虽然回答很快,他的眼里还是显出几分诧异来,不知道是嫌我的话多余还是根本不知道结婚还要爱情。“当然不,对吗?”我有点索然无趣了。其实如果这句话用来问我,我能怎么回答?爱?但是爱情又是什么呢?爱是生死与共吗?我想我没有和王不鸣生死与共的心理准备。当然他如果立刻死了我会很难过,但我会难过一生吗?我不相信,就象我不相信他会因为我死了难过一生一样。我会觉得生无可恋吗?我只会因为没人爱我,而我也不爱别人觉得生无可恋,怎么会因为生活中少了一个他而生无可恋呢?不太可能,至少不会陷入悲恸不可自拔。这样的感情能不能称为生死与共?不能,应该不能。但如果不能生死与共,我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不和别人结婚呢?我绕不出来了,这一圈圈的怪问题,我总是陷入这种怪圈,自相矛盾的怪圈。既然我都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怎么会拿这么愚蠢的问题问他呢?他能回答什么?他说我爱你,永远都爱。这种美丽的童话可以骗谁呢?毕竟现在是个灯红酒绿且充满诱惑的社会,有谁能保证永远?什么又叫永远?反过来呢?他回答说不爱我,我发誓,我会当场要翻脸。沉静中,他受不了呆滞的气氛了,他突然伸出手来,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盯着车窗外的视线转到他的面前,“纤纤,我爱你,我愿意和你生死与共。”我也盯着他的眼睛,可是夜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眼睛里有没有星星,我揉了揉眼睛,那漫天的雪花好像眩了我的眼睛,我还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恍恍然地盯着他,如同盯着一片空白的虚无。
  “怎么了?”他发现我的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我说迟了?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我咬住嘴唇,谁知道呢。我可以相信今天的真诚,但今天和明天是不一样的,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他的话就是永恒呢?一份真正稳定而恒久的情感存在吗?我听说过,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说过的话可以不算,爱过的人可以再换。我也是被人换过的,我真的怕,怕极了,我感觉到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我,它迅速地在我的血液中游走,我浑身开始冰冷了。我推开他的手,“再说吧,再等等,好吗?”
  他沉默了许久,空气有些冰冷的停滞了,只有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我们眼前晃晃悠悠地飘浮,像灵堂上的小白花一般,清秀,惨淡。不知过了多久,他发动了车子,他的脸严肃冷漠,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但我害怕了,无来由地怕,我用哀求的声音对他说,“我想回家。”“我送你回去。”他当即调转车头,就在马路中间一个急拐弯。
  我听到巨大的响声,有三秒钟,我完全丧失了意识。
  然后我看见前面有辆红色的夏利车被撞出十几米远,车身被扭曲了,里面钻出个驾驶员朝我们走过来;我看见王不鸣的头上在流血,他两眼发直的注视着那个驾驶员,面无表情。至少我知道,我们都还活着,好像都没有什么大碍。这已经是个很令人高兴的结果了,我捂住脑袋,思维停滞了。

  我领了结婚证,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就搬进了王一鸣打扫过的房子。这个简单的两间房子空荡荡的,没有太多东西,新的只有我们的书架和音响,其它的都是家里搬来的旧家具。我们似乎对结婚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了,经历过那场恐怖的求婚后。
  我就光着脚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盘腿坐在地上听着音乐看着书,我想我没什么可以再想的了,除了结婚同居的事实。他回来了,表情平淡,好像我已经搬过来十几年一样。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我也是一样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是激动的,进门时,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他的手在颤抖。我关上了门,“结婚了?”
  “结婚了。”他笑了,他的笑容有点甜甜的幸福,这让我感动。
  他轻轻地搂我入怀,小心翼翼地,像抱着个易碎的瓷花瓶。他开始吻我了,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可我敏感地知道了他是经验丰富的,这让我有了点惊异。他的舌在我的面庞游走,一直滑到我的颈下,他的脸伏在我的胸口,我开始热切地盼望他的进一步行为,虽然心里的怀疑还在作祟。他解开了我的上衣,我有点不安,我拉上了厚重的帘子,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把我抱在了床上,他开始亲吻我的胸部,他温热的唇和他潮湿的舌尖,他让我潮湿了。他不像我所想的那么缺乏经验,他和苏海一样。他的手隔着我的长裤抚摸我,从大腿上渐渐上升,这让我想起了他所说的勾引他的女人,一定是她。我想有个人培养他是好的,这避免了我的尴尬,我不想教谁,但我想享受,我知道性不仅仅是需要,它也是享受,这是苏海带给我的感受。它可以让人纵情,让人忘了自己,让人从心理到生理达到巅峰。我一直克制着自己,那是因为陈旧的道德在束缚着我,但我绝不希望陈旧的道德让我此生无法再无法享受这种乐趣。我在这方面是肮脏的,有时我会这么想,可是放弃肮脏的快乐还是让我窒息的道德呢?我难以取舍。我想从纯愿望的角度,我宁愿排斥道德,可是理智告诉我,这是我在社会上生存的根本,因为我是个人,而不是单纯的动物,哪怕思想在困绕着我时,我宁可自己只是只猪。我常常想着制度道德这种不公平的定义,我想朝它们唾口水,可是白天上班时,我又觉得这东西维持着社会的正常运转,实在是必不可少的垃圾。生活中缺少不了垃圾。何况它给我们带来的许多超越兽性的东西是不错的,比如尊老爱幼,比如救死扶伤,能不能做到取决于人们对它们的接受程度,可是不管接受不接受,它在这方面是好的。性呢?性道德呢?传统上的限定我不接受,可是我自己却如此单薄,我无法创造一个新概念,我沿袭了旧的,没找到新的,我在中间摇摇摆摆痛苦着。我宁可自己是只猪。
  他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忘了所有在思考的东西,感觉着他的运动,他的喘息,他头上的汗珠。他同样给了我最美的瞬间。我以为他不会的。
  他搂着我,若有所思地微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我的过去呢?”
  “嗯。”他的眼神很单纯,我从中找到了失望,也找了好奇,还有无谓。“想知道?”
  “无所谓是假的,但我尊重你。”他坐了起来,“你也可以同样怀疑我,但我也不会说什么。”“行,就这样吧。”我突然觉得这段婚姻索然无味透了,没有人是诚实的,大概都是因为对方是结婚的对象而结婚的。我无聊地从包里抽出一根烟,他注意着我,但他没说话。于是我们都沉默着,我抽烟,他注视着我抽烟,我们大概都觉得无聊透了,我想从楼上跳下去,披件睡衣吧。我穿好睡衣打开窗户,“我跳了,你跟着跳。”我爬上了窗台。
  他躺了下来,“让我想想。”他也点了根烟。
  我突然发现他不是我想象中的王不鸣,他的灵魂和我有一部分是接近的,而不是他以前表现的简单,他也复杂。和我一样,简单的复杂。我没说话,理理头发,我坐在被封闭的阳台上,透过窗缝钻进来的一丝寒风把我脸吹得如刀刮般的痛。这是六楼,像每个居民小区一样,底下是青灰的水泥路,绿色的植物,飘荡的衣裳,行走的人们。一个没有意义的空无而已。我不想知道什么了,也不想思考了,思考是最无聊的玩意。他还在抽烟,我的烟。
“把我的烟放下,抽你自己的。”
  “我们结婚了。”
  “不,我们发昏了。”我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我相信他如果是早年的毛一桦,他已经被我的目光杀死了,可是他不是。“我爱你,不管你怎么想。”他继续冷静地抽烟,“你不爱我,不管你怎么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一面,别试着揭穿它,受伤的是自己。”“我要感情。”我望着明亮的天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可是我在乎。”“没错,可是人都有两面性。”
  “他没有,他只让激情控制自己。”
  “你指你以前的男人?”他跳下了床,站在窗口,站在我身后,搂住了我的腰,“对不起,我骗了你。”“什么事?”
  “苏海死了。”
  我的心没有一点痛苦的变成了空白,我失去了平衡,一寸寸地滑落到地上,他把我抱上了床,替我取了个枕头放在身后。“去年他就死了,纤纤,他得了癌症后从二十层楼上跳了下来,他从意大利转道去了美国,但他在美国混得一无所有,他连他张扬的个性都不得不抛弃,他不如你坚强。”我木然盯着他,他在我眼前变得飘乎不定,“我知道后就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受不了,因为我无法时刻陪伴在你身边。可现在可以了,你有我,对吗?”我的泪水开始夺眶而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怕失去重心,我的恐惧穿透了心脏,开始渗入血液。“纤纤,他除了自我的感觉一无所有,他的死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一朵花死是值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为什么这句诗会如此轻易地从我的口中冒了出来。我的所有幻想破碎了,我支撑自己的信念崩溃了,因为苏海死了。我想证明的事情也变得无足轻重。我一直想让他知道,没有他,我活得更好,可我没有,我摆脱了他的人,没有摆脱他在我心中的影响。王不鸣搂着我,他的眼睛除了悲哀同情什么也没有,他在为自己难过,他知道苏海在我心中的份量,可他还是接受不了。

  (三十七)
  王不鸣,我的丈夫,我在纸上重复着这几个字,百无聊赖地。我开始害怕这几个字了,我没有想好婚姻给我带来的责任,我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这一切,我在结婚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我需要一个窝,一个个性可以充分发挥的地方,也需要除了亲情以外的另一种支撑,这是我对婚姻的希望。父母来说,结婚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们绝不会允许我一个人搬出去住,我只有结婚。可是王不鸣是不是合适的人呢?我不知道。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这让我恐慌,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和什么人要过一生。我们都休假了,但我们没有出去。我们天天关着门在家里,大部分时间我们躺在床上聊着以后的生活,然后做爱。我们好像不知疲倦,我们每隔半小时就又开始对对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我想这可能和我这些年来压抑自己的性欲有关。我被传统所束缚着,或者也是被流产吓坏了,我努力克制自己所有心底的放纵。现在我有了合法的机会,我要心情的放肆一下。至于他,我想一定有着新婚的冲动,这点是和我不同的。但我不敢确定他真实的想法。他做爱的技巧还有结婚第一天的表现,让我有点迷惑以前认识的他是否是真正的他了。很快就又上班了,王不鸣每天按时回家,然后做饭,吃完饭我们各自看书,工作。我们的生活就这样过着,好像正常上班后走上了一个固定的轨道,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苏海也彻底消失了,除了在我的闪念之间。他绝口不提,我也一样。我有时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的丈夫,越看我越觉得不认识他。他高高的额头代表着智慧,他平静的眼神代表着内涵,他紧抿的嘴角代表着毅力,可是他其它方面呢?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的阴郁、沉重和心机在他的外表上没有一点体现。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我们做爱,像每对合法夫妻一样,我们在性方面和谐极了,没有不完美,我们都很满意。作为在婚前就有过美好的性经验的人,我知道这一点并不容易,我们是自然的和谐,不需要太长时间的调节磨合,我们在第一天就达到了高潮。我们又如此沉浸于这种美妙的感觉,每到周末,我们就关上门整天躺在家里互相调戏,制造做爱的情绪和气氛。我们放一天的音乐,拉着帘子,在黑暗中相互满足。这样的日子直到婚后两个月后才开始淡化,我们才开始不再在靠近对方五米内就产生扒光了对方衣服的欲望,我们于是知道真正的生活开始了。但我一直想知道他的内心,他总是像大山一样沉默,我无法接近他的内心,虽然我知道他爱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爱,可我们有距离。就这样,我们平淡的生活着,日子从容地流淌着。

  又到了夏天。
  吃过晚饭后没有事干,我和王不鸣坐车到了夫子庙。夫子庙这两年很漂亮,它如烟花般的灯火,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干净整齐的街道,典雅别致的古代建筑群,现代与古代两种文明的结合,简单的质朴与繁荣都能在它的每个角落里看见。我并不常来夫子庙,但每次走在它的街道上时,我总因为自己看到的一切和这一切给我的细微感受而欣喜:它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它的美丽应该是每一个南京人的骄傲。“吃冰糖葫芦。”王不鸣递给我一串长长的小红灯笼般的糖葫芦,一个个小小的圆,红红的,一种滋润的透明感。这真是一件艺术品。有轻轻的风吹过,我们已经信步来到了秦淮河边,桥的两边灯火纷杂,倒映在水间,巧妙地掩饰了污染严重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水面。在夜间,什么都被遮盖了,繁华的灯下,我们站在桥的中央,眼里的河面如繁星闪烁的夜空。“那不是杨柳吗?”
 顺着王不鸣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杨柳站在岸边,绿色的长裙在风中轻柔地飘扬。她身边不是李小松——她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应该快奔四十的一个男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一个典型的普通男人形象而已。“今天她怎么有空?李小松没有看着她?”王不鸣开始开玩笑,我也笑笑,李小松对杨柳行动的严格控制是众所周知的。“可能是她的亲戚。”我上下看这个男人,“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算了吧,”王不鸣指指人群,“等我们挤到她那里她可能已经走了。”不知是我敏感,还是他敏感,我们相互看了一眼,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些许怀疑。

  王不鸣上班时突然打了电话说他临时出差到上海,我干脆就回到妈妈那里蹭饭,到自己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我有些百无聊赖,一个人做些什么呢?我突然觉得很可怕:结婚没有多长时间,王不鸣的存在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正如当年爱上苏海一样,爱的如此习惯;然后毛一桦的关心,也是我的习惯;然后的王不鸣,又渐渐溶进我的生活,成了我的习惯。习惯是什么?感情变成一种习惯以后,大概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突然的失去会让人严重的失衡,让人不知所措,找不到生活的重心。我有些恨自己了,一向标榜自己的独立,一向说自己很自强,可我竟然对一段段不知是不是爱情的感情渐渐习惯了,习惯的产生了依赖,失去的痛苦一次次打击着我,让我越来越绝望。我是不是个生活中缺不了男人的人?自己的灵魂永远依附在别人身上,希望别人的存在安慰自己的落寞。这可怕极了,这是种可恶的依赖心理,它让我找不到自己,它让我在不自觉中,成了寄居蟹,满怀恐惧地躲在别人的怀抱里期待着别人为自己挡风遮雨。可是,希望别人给自己幸福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这点,我早就明白,可偏偏做不到让自己不再这样。我为什么永远学不会独立?渐渐的,我的眼皮有些沉重,不知道几点中,我在不安与自责中入睡了。正睡的迷迷糊糊,突然被刺耳的电话铃吓醒了,浑身冒着冷汗,哑着嗓子“喂”了一声。杨柳细小的声音传到我耳中,“你睡了?王不鸣不在?”
  “他去上海去了。废话,不也不看看几点了?”
  “我有点烦,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烦什么?和他吵架了?”
  “没借口吵,所以才烦。”
  “你没事找刺激?”
  “是呀。”她在那边沉默了,只能听到微弱的“滋滋”声。
  等了十秒左右,我有点不耐烦了,“小姐,你半夜三点打电话来就是想赞助电信局?”“当然不会。”有点犹豫,好像还有点哭音。
  “你怎么了?”我完全清醒了,盯着滴嗒作响的闹钟,“他出事了?”
  “我出事了。”杨柳声音略微有点颤音,但很明显,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这就过来,你等我。”挂了电话我坐起身来,外面的月光很亮,我能清楚地看见放在书桌上的照片——我和杨柳,还有其它同宿舍的舍友在毕业前的合影,一群年轻的女孩,在喷水池前微笑,所有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兴奋,尤其是杨柳,她是在开怀地大笑,眼睛像小月亮,弯弯的,焕发着青春,这样单纯的眼睛也会流泪?

  (三十八)
  杨柳二十分钟以后就到了,脸色发黄,有点憔悴,但还算精神。她进来就倒在床上,“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晚上出去作案?”我给她倒了杯牛奶。
  “那样可能还好些,至少还有收获的可能性。”
  她侧了侧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想我算完了。”“什么事?”
  她的脸色有些凝重。我很少在她的脸上找到这样的神情,沉重的东西从来就不属于她。她低着头想了一下,抬起眼睛,圆圆的眼睛明亮而单纯,一如往昔,“我变心了。”“你再说一遍?”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想一定是我的听力有问题了,这两天不该听摇滚乐的。“我——变——心——了。”她一字一顿,分外清晰,“我爱上别人了。”我找不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惊愕,脑子里冒出那个秦淮河边的其貌不扬的老男人,“在你谈了七年恋爱,结婚刚刚一年的时候?”“我想你说的是事实……”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不安地瞥了我一眼,像在请求我的原谅,“他是刚调过来的同事,和他认识了有半年了。”杨柳继续了她的叙述,月光把她的脸勾勒的纯洁美丽,像画上的圣女,“本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比我大十岁,离过婚的男人,貌不惊人,看上去甚至有点土。可是最近我发现我对他动心了,真的,我本来以为我们的爱情坚强的可以抵抗一切,但只是不经意间,我变心了。”“这个人爱你吗?”我明白了,就是那个人。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杨柳透出些苦恼的困惑,“他只是说,你真的是个令人疼爱的小姑娘,如果给我机会,我会好好保护你。”“这话很平常,但,这说明你们谈过这个问题?”
  “嗯,谈过。”杨柳见我的眼睛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忙解释,“不是他提的,是我开口问的,是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你问他这个干什么?你想和李小松离婚?”
  “我不知道。”杨柳有些茫然,“我只知道他很吸引我,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踩着他踩过的土地,触摸他用过的文具,都是一种幸福。”她的眼睛又发亮了,有些神经质的亮,“就象当年和小松刚刚恋爱时一样,我觉得他能带给我的东西很多很多,那种精神上的兴奋就足以刺激我牺牲一切,很深很深的眷恋,你明白吧?”“可以想象。”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想我没必要说什么,她来找我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对耳朵,不是一张嘴。“他真的懂很多很多,无论谈什么,他都知道。他可以教会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你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到自己的丰富和充实,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滋润。你知道吗?就象当年和小松一样,我和他走在一起,感觉到无比的骄傲,我为身边的这个男人感到骄傲,因为他走在我身边……”“你有没有考虑过为自己骄傲一下?别为这个骄傲完了再为那个骄傲,这对你自己不好。”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我自己恐怕做的也不比她好,可作为一个旁观者,永远都比当事人更清楚地知道事情的本质和解决方案。“纤纤,”杨柳的声音温柔了,“我一直很佩服你,因为你一直很倔强,很坚强,最起码,在表面上是这样。你没依靠过男人,也没这样想过。但我不行,我永远是二号女主角,想做个温顺的妻子,想有个让自己祟拜的丈夫。我喜欢在情感上依赖别人,我希望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心里很伟大。”“依人小鸟迟早一天会变成河东吼狮,这是生活的规律,到那天那么伟大的丈夫受的了你吗?”“只要他是伟大的,我就不会是琐碎的。”杨柳展开了她甜美的笑容,“你知道吗?我曾经那么敬佩小松,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在他的怀抱里我很安全,他曾经给我的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但现在我长大了,他没有随着我的长大而长大。他停滞不前,还是老样子。他说除了我们的小家他什么也不想要了,每天上班下班不厌其烦的喝喝茶,看看报纸,他已经不能丰富了。他已经没有营养给我汲取了。这对我的情感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我沉默着,思考他们爱情的过往。杨柳说的没错,李小松自从大学毕业找到份工作以后就好像除了结婚没想过什么,甚至连房子问题也从没考虑过,反正他父母替他准备了。他从来不认为他需要什么发展,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着杨柳,仿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怕她摔着,碰着,怕她凉了,热了。他们的恋爱在外人眼里看来实在是很完满的,虽然有时让人发腻,日复一日的在一起甜言蜜语,仿佛除了这个这世界一片空无一样。李小松要杨柳每天陪着他,直到他睡觉时。仿佛他睁开眼睛看不见杨柳,就没了主心骨。杨柳不轻易和朋友上街,每天上下班准时准点,因为只要她晚了五分钟,她的手机就算是响爆了。她当然更不会和同事出去,每隔两分钟就响的电话曾让她丢光了面子。但她忍着一切,她乖乖地按时出现,绝不多和任何朋友交往,无论男女,因为李小松是她的骄傲,因为她爱他,她说她愿意。现在呢?她不再愿意了? 杨柳的表情重新陷入茫然,“但是,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他会不会给我将来,我也内疚极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松。”她眼神游移着,叹了口气,“小松说我这两天情绪不对,老缠着我要问个究竟,可我怎么能说个究竟呢?我不知道呀……我真的怕看见他,看见他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她喝了口牛奶,继续梦呓,“他一碰我的胳膊,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快因为他的存在而崩溃了。”“人真可悲,是吗?良心只给狗吃了一半,为什么不全被狗吃了算了?”我笑了起来,“你不觉得你和李小松彻底完了吗?”“我不知道。”杨柳走到窗口,树影斑驳着她的脸,和她的身体。
  她阴影斑斑的面孔面对着窗外,有些狰狞,“这是我的错。我对自己都没有把握,我曾经确信不移地认为自己会爱他一世。”“这个人呢?难道你不认为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对他也像对李小松一样吗?”“我不知道,也有可能,对吗?所以我不敢轻易抉择。”杨柳的声音有些恍惚的幽然,像从另一个世界上传过来的,“但是我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永远被呵护,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的另一半是个更小的孩子。”她的声音压低了,“爱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种幸福的感觉是我一直在追求的,当年的李小松,和现在的他。”“无论如何,爱一个人时你应该渴望和他接触,对吗?他在你身边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但现在李小松在你身边让你害怕,让你想哭,他碰你让你不舒服。我想你们的关系算完了,感觉是很微妙的,它离开了,就永远别想把它找回来。”她也沉默了,她的沉默让空气有些沉重。
  我该如何理解爱情?连自称第二女主角的杨柳也会改变,连众人眼里的爱情神话都会破灭。当初的感觉是真的,现在没有感觉也是真的。怎么解释呢?怎么才能让人心里好受些,又不至于让人再没了希望?“天亮了,睡觉吧。”杨柳打了个哈欠,“和你分享一张床不介意吧?”天真的亮了,空气有些透明,绿色的树叶和对面的楼房形状开始变的清晰。

  (三十九)
  几天后。
  王不鸣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他最近在忙着事务所的事情,他说他很忙,他没忘了带了枝黄玫瑰回来,这是他每周必定会送给我的礼物。他很闲散地把玫瑰插在花瓶里坐在我旁边,“今天累不累?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山楂。”我闻到香水味道,一种幽幽的香味,女人用的。
  “你用了什么香水?”
  “香水?”他有点不自然地吸鼻子闻了闻,“我不知道,可能是那个女同事开玩笑洒在我身上的。我倒没觉得。”“是吗?”我注意他的表情,我觉得漏洞百出,我只凭着女人的直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好了,洗澡去吧。”他洗澡时我像个侦探一样搜他的口袋,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是他的妻子,我只能给他不伤害我们关系的隐私。我找到了证据,在他的包里,有开过盒的避孕套。我吃药,他从不在我身上用这东西。我查他手机上的电话纪录,我找到了一个号码,一天通了三次话,一共长达五十分钟。我打过去了,是公用电话。更可怕的是,我看见他的钱包里有张从报上剪下来的性病专科医院的广告。我开了音响,听《一无所有》,我要轰炸自己的思想。我们结婚还没多久,我们的喜字还贴在窗玻璃上。“怎么听这个?邻居要睡觉。”
  “我也想睡觉,可是我没办法。”我有点虚弱,身体上的虚弱。
  “怎么了?”
  “我怕你离开我,我不习惯没有你。”
  “瞎说。”他笑了,他笑得自然极了,就象他钱包里的广告也是女同事开的玩笑一样,“我爱你。”“我……”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说不出话来,他以前的温柔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除了结婚那天不理我要跳楼的威胁,他的关心我可以每分每秒都感觉到,可是他在骗我。不是说找个爱你的人结婚吗?怎么这也不可靠呢?他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她是谁?”
  他沉默着,他的沉默像岩石一样压在我的胸口,我扑上去抓他的脸,“你说呀,他是谁?”“行了,睡吧。”他关上了灯。
  我愣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厮打还是转身离开,或者,上床睡觉?这是件平常的事,它对谁也不应该有影响。如果能想的透彻,我就该上床睡觉,我管的了什么?这又伤害了我什么?我还是四肢健全好好地站着,可是我有心,我的心在一层层地被剥开,一点点的破裂。我瘫坐在床上。他就躺在我的身边,背对着我动也不动,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谁。黑暗中无形的悲哀与惶恐和洒在床头的凄迷月光混杂着,空气似乎也变的沉重而稀薄,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喜乐似乎还在响着,而我的灵魂,却重新孤独的徘徊在失眠的夜晚里了。“她有性病?”
  他的背突然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开口,好像睡着了一样。
  “别装了,有话可以直接说,对不对?你一向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他还是没说话,沉默如同石头一样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轻轻地,却似费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地站起身来,挪到了门边。又一声轻轻的“嗒”,门关上了,我和王不鸣身处在两片黑暗里,我看不见前方。

  坐在路边,我尝试着弄明白刚才究竟发现了什么?他和我的关系是完全正常的。他在婚前甚至没有吻过我。恋爱时他最爱和我谈社会,谈人生,谈宗教,他的所有观点都以道德规范为基础,他甚至在说爱我时,都会说在什么条件下我爱你,如果情况有变,我无法保证,但他会尽他的全力来让我不再感受到孤绝的落寞。这样一个严谨的人会有如此阴暗的性道德?我不能相信。我真的不了解他吗?还是刚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坐的角落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夜色冷冷地盖住了我的全身,我阴暗的无法找到自己。我看不见身边的树叶是什么颜色,我看不见天空上的星星。我只知道,我又一次被骗了,骗我的人还是我自己。我们以前不应该常在白天约会,白天让所有黑暗的东西消失不见了,只有在夜色的掩盖下,赤裸裸的人性才会有极尽的发挥。我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我应该知道。但我怎么就忽视了这点呢?我拿出手机,我该给谁打电话?杨柳?皮埃尔?我可以交心的朋友只有这两个在南京,我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又收起了手机,我决心散步,就在这夜色中,我要让自己无处逃遁,我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我不能再依赖任何人了。我点了根烟,边走边抽,这是此生第一次这样做,我一直认为这是彻底的堕落,可我忘了自己其实从灵魂就是堕落的,如果按照传统的标准的话,但我一直蔑视的传统。清凉的薄荷味道从口中直达鼻腔,我到处乱弹烟灰,这一会儿我一点也不想爱护环境。这条街没有太多人,我的烟火是唯一的明亮,我心底所有的阴郁全部趁着夜色涌到了空气中,潮湿的雨水的味道和烟味。白天下过雨,潮湿的味道让我轻松的麻木,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孤零零地走在马路上的。夜的凉意让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发出哗哗的响声,路灯拉长了我的孤单。这儿并不是闹市区,仅有几个零星的音乐茶座传出的旋律告诉路人,这里还有和腐烂很接近的夜生活。我喜欢这条街,上学时曾和杨柳在夏日傍晚来这里散步,那纯净的绿,那满眼的翠,那让人心醉的静,它的文秀和宽阔曾那样深切地打动过我。但今夜,我分明嗅到一丝躁动,从一家饭店门口传来的舞曲证明了我的直觉。隔着大门,我看见屋里纵乐的人们空虚的笑容在白晃晃的动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欲望在夜的萧索中狂热涌动,放纵披上了放松的外衣,这个以文化著称的城市也在不安地骚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也消磨了所有的剩余的锐气与个性,彻底地融入这股横流,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早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四十)
  走到杨柳家的楼下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可是我的心里好像什么也没想过一般空白,我想我没什么可以对她说的。我又往回走,这次是皮埃尔家。看到皮埃尔的汽车时我心底还是空白的,我没有把握我要对他说些什么,我想我该回家了,可能看到王不鸣才能让我的脑子真正运转起来,现在我没办法思维。我回过头想离开时却看见皮埃尔朝我走过来,他已经看见了我。他有点吃惊,因为我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联系过了,上一次还是没结婚时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吃过饭。“你怎么了?”他很仔细地打量着我,眼里有点爱怜的神色,好像看到丧家犬一样。“我没怎么。”我又点了根烟,“你看我怎么了?我真的没怎么,我只是路过走累了,想让你送我回家。”“没问题,我是个单身汉,我有权故意取悦你。”他轻松地笑笑,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不相信我的话。“上车吧。”他坐在车里催促我,带着焦虑的眼神,我猜他怕我想自杀。“你怎么还不回国?你续签了三次合同了,再这样你成中国人了。”
  “没什么不行吧。”他淡淡笑了,“因为你在中国。”
  “那你把我接到法国去吧。”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考虑。”他侧过脸看看我,“我愿意。”
  我不能说什么了,他认真的表情让我无话可说。
  “我很喜欢你,这就是唯一的原因。”他开了音乐,是门德松的《月光》,我第一次到他公寓里听到的音乐。那一次,我们是以性为目的的,但是我们没有,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我的合同这次到期就不会签了,你可以考虑一下。只是朋友间的帮助,没有交换。”他又侧过脸来,“你别害怕。”
  “我不怕,我很累。”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为什么我碰不到像你这样的爱人?”他笑了,“因为我不是你爱人。”他摇摇头,“你早就知道男人是魔鬼,可你总认为你遇到的那一个是个特例,我不想再重复所有的男人都是魔鬼的话了。”“我也是魔鬼,可是我总是无法相信男人这种魔鬼比我更可怕。”
  “你很真实,这是你最大的优点。”他的脸被闪过灯光画上了栅栏,又迅即消失了,“男人是虚伪的魔鬼,女人是真实的魔鬼。”“你会骗我吗?”我抬头看他,我想我在找救命的话来安慰自己。
  “如果你是我的情人或太太,我会的。”他又笑了,孩子般单纯的笑脸,“但你不是,所以我不会。”“我瞧不起撒谎的人,这种人人格有问题。”
  “所有人都有双重人格,不要太完美主义,我的姑娘。”他耸耸肩,车子拐了弯,他离开了我回家的方向。他在朝新街口开。“不想问我想带你去哪里?”他的脸闪现了神秘的微笑,“我猜对了,你不想回家。”“我想辞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改变。”我的情感竟然和工作态度混起来了,我真想朝自己吐口水。“这件事可以再考虑。首先你要找出真正的问题。”他停下了车,“金陵百货底层有个酒吧不错的,我们去喝两杯。”阴暗的酒吧,明快的音乐,放纵和深刻巧妙的结合,我实在佩服这种气氛。它让人想起一切,也忘了一切。我们坐在角落的位置,我靠着墙把脚翘在身边的椅子上,我累了,我走了三个小时,我从小就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我要离婚。”我几乎是在耳语,在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合着的时候,我不期望皮埃尔能听见。他只是盯着我,没有问我说什么,他叼起雪茄在烟雾中注视着我。
  我勉强笑笑,“皮埃尔,你寂寞吗?灵魂上。”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寂寞的。”
  “我们生来孤独。”我喃喃地自言自语,不想说什么了。
  “你好点没有?”他把烟雾从面前移开,“我想你最糟糕的时间还没有到,你得为此留点精力。”“你嫖过妓吗?”
  他显然吃惊了,这个问题的鲁莽是显然易见的,但他很快就微笑了,“是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法国。”“有什么感觉?”
  他耸耸肩,“一种需要,远远不是享受。”
  “你想和我做爱是享受吗?”
  “当然会的。为什么这么问?”
  “有了享受还需要另外的需要?”
  “未必不需要。”他沉吟了片刻,“这不同。”
  “你不会这么告诉你太太。”
  “当然,我只会说不需要了。我曾说过如果我在外面有任何女人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可我绝不会的,除非我想离婚。”“或者,瞒不过去了?”
  “对,如果骗不了,那也没有办法。”他突然笑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恐怕不太好骗。”“我很好骗。”我也笑,可是我的笑容很空洞,“我只是无法骗自己,可是别人想骗我还是容易的。”他摇头,笑纹更深了,“未必如此,我想我知道你的敏感程度。”
  “可能吧,我不知道。”我沉闷的快死了,可他还在分析我。
  “我想见杨柳,你能送我去吗?算了,”我站了起来,“我叫出租车。”“我是出租车司机。”他也站了起来,“走吧,我的姑娘,你还没长大。”

  我在杨柳家楼下拨通了她家里的电话,只是一分钟的时间,她已经出现在了楼道口,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衣,拖着拖鞋,显然是被我从床上叫起来的。她瞅见皮埃尔时惊慌地叫起来,“妈呀!你干嘛不说他在,你瞧我这样子。”皮埃尔耸耸肩,虽然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他显然明白了,他退回车里面时还探出头来幽了她一默,“别怕,你这样子很漂亮。”皮埃尔的车扬尘而去。我瘫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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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一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看看表,“是不是要上班了?”
  “今天周末。”杨柳坐在桌前没有表情,“现在有心情告诉我怎么回事了?”“我要离婚,但是我不愿意离婚。”
  杨柳的梳子在发间停了一秒又继续梳头了,她从镜子里仔细地打量我,“为什么?”“因为我们没了梦想。”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要离婚。”
  “王不鸣知道吗?”
  “他有别人和他做爱为他生孩子,可能还排了长队,他不会介意的。”
  她终于回头了,怀疑地看看我,“我宁愿相信你在外面有人了。”
  “他没表面上那么纯洁。”我烦躁不安地坐了起来,“你和我一样被骗了。”“你肯定?”
  “难道非要我捉奸在床?我没有那个兴致。”
  她低下头摆弄着梳子,她的沉默像王不鸣的沉默一样折磨着我,“你想完了没有,这还要想吗?”她抬起眼睛注视着我身上的毯子,“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这是真的话。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我觉得爱会让人像个孩子,可是你们的爱却让你们更像动物。”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这世界竟是如此可笑。苏海是个用激情操纵一生的男人,他甚至用激情策划了自己的死亡,我以为王不鸣这种表面正经的男人会有不同,原来不同只在表面上。也许他就象我一样,只是个表面正经的人而已,或者说,我们都对传统的欲望与观念有着怀疑,但我们为了顺应社会的道德观念装出一付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一肚子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去他的爱情!爱情远不如兽性实在。人都一样,就象当年我和那个不知名的南京混混的两次性关系一样兽性。“我是一个没什么想法的人,虽然我也在追求新鲜的感情,但这辈子就想好好维持一个小家,有个让自己崇敬的丈夫,有个好孩子,你的想法不同。”“有什么不同?本质一样。难道这一切我不要吗?”我叹了口气,“只是我在一次次地绝望,越来越不敢相信,而你却不停地希望,希望。”电话铃响起来了,我想我知道是谁,我用被子包住脑袋,“我不在。”
  杨柳果然说她不在,我猜她在盯着我露出的一只耳朵。
  她嗯了几声挂了电话,“他昨天在我楼下等过你,看见皮埃尔送你来的。”“他不想让我活了。”我掀开被子,“他根本没资格关心我的死活。”
  “他是个表面有道德的男人。”
  “他还不如苏海。苏海从不说假话,他没有骗我。”
  “可能吧,”她不以为然地点点头,“皮埃尔也不说假话,他比苏海强,他比苏海更了解你,所以他从不伤害你。”“因为他跟我没关系。”我讲到关系这个词是加重了语气,我不知道自己想强调的只是性关系还是爱情的关系,因为这两种关系都无法完全的界定我和苏海或是王不鸣的关系。杨柳的脑袋没我复杂,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语气的变化,她依然在摆弄着那把丑陋不堪的木梳子,单薄的黄木,一点厚重感也没有的飘浮,像我的生命的颜色。“你想要的是什么?”
  “爱情,包括灵魂和性爱,缺一不可。性爱是基础,灵魂是本质。”我在说出口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自己徘徊了很久,一直也没找到答案,可是当杨柳问我时,我竟然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那么什么叫背叛?”
  “灵魂的背叛为主,性的背叛为辅。我承认本能,但我真的无法容忍他这样对待我,我们不是不谐调,他是在追求一种我无法永远理解的东西。”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以为真的爱情是克服一切的,我本来以为灵魂是可是相通的,我真的错了吗?”杨柳拿起电话,“我约他出来,你们好好谈一谈,有可能就挽救,没可能就分手。”她的表情有点冷冷的坚决,“时间除了带来折磨以外没有好处,当机立断。”说完她竟然笑了,“劝别人永远是件容易的事。”我又一次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开始毫无掩饰毫不顾忌的痛哭,害怕和绝望在这一刻间自然的在我的心底沸腾了,我想它们会沉淀到心的深处,会在我的一生留下痕迹。

  我们约在了葛滕之舞,这个俗不可耐的茶馆加饭馆,但它有点和其它茶馆不一样,它让人清醒而理智,它无法让人柔软地感动。他出现时我实在地明白了不感动是种可怕的情绪,他的黑眼眶和胡子拉喳恐怕是能感动不少人的,可是我却没有,我打心底厌恶他这样子出现,我觉得他根本不像个男人,他敢做不敢当。我发现我们彻底完了,不离婚也完了。因为葛滕之舞还是因为我,我不想追究了。他没说话,甚至小姐来时也不说,我只好替他要了水果茶,因为我知道他最讨厌水果茶。“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昨晚又快乐无比了。”我恶毒地微笑着,心里泛起报复的快感,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报复是这么快乐的事。他还是不说话,就象容忍女人的恶毒是种美德一样的镇定。
  “你首先应该告诉我你有没有病,我想我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摇摇头,垂着眼帘,“她在得病前我们就没关系了,因为我发现她在和些不正经的人交往。但我应该帮她。”“不正经?”我的冷笑刺伤了自己,“在你心里什么叫正经?”
  他抬起头,恳切地,甚至是真诚无辜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可是有时性和爱是无关的,我在精神上永远忠诚,但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在二十岁就有性经验,她是三十岁的已婚少妇,我从她身上知道了性。我从此无法收回这种冲动了,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我知道你的过去很久了,自从听说苏海死后我问过杨柳,我可以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你的经历……但我知道你还是无法接受纯本能的生活,我只是怕失去你。我对你和她们不同……”“我知道。”我的声音不再冷峭,我温和自然地微笑,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了最激烈的话,我努力克制着想把茶水泼在他脸上的冲动,“你缺乏控制自己的能力,在一方面,你是个体面的律师,另一方面,你只是牲口。”“你说的没错。” “你唯一的错是骗我,其它我不想说什么,我知道什么叫本能。”我在玫瑰红茶里加了一勺糖,“我不想说你不好,你是我选的。”“那……”他犹豫着看我,甚至带着乞求,“回家吗?”
  “我下个星期搬到公司宿舍里去,我们可以协议离婚,也可以法庭上见,你自己选择。”“你觉得不可原谅吗?我可以改的。”
  “你改不了,否则你不会瞒着我,这说明从内心里你没有改的愿望,不要压抑自己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做什么。”“我现在愿意,真的,纤纤,给我一个机会吧。”他不知摸过多少女人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而我以前认为这双手是为着法律文件而生的。我甩开他的手,不是因为他碰过的女人,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这种触摸的真诚会维护多久。他非恶意的隐瞒造成了事实的欺骗。这个虚伪的男人!我注视着玻璃外的天空和人群,对面的楼房的优雅透着媚俗的低级,这是商业的特征,在这个商业意识并不浓厚的城市,到处充斥着媚俗的低级商业。他们抄袭而来的商业作风让人作呕。我想这个城市像我和王不鸣一样清高地腐烂了,却还以为自己是品味的像征。它为什么不像上海一样干脆彻底商业性地腐烂或是像苏州一样从个性上保持着优雅呢?它为什么要为自己立这么个圣洁的牌坊来骗人说它是文化中心呢?它有厕所文化,它有古墓文化,它也有快餐文化,甚至它可以包容更多的文化,可它的文化是虚空的,它的底蕴早就腐烂了。从南京人无时不刻挂在嘴上的脏话就能看出来这一点。我有时怀疑这里的文化全是外地人带来的,南京人本身已经从心底抛弃了文化的精萃,他们只惦记着岁月留下的污秽陈腐。公司里的同事很多都是南京本地人,可是他们竟然从不讲南京话,他们出门购物时宁愿被小贩当凯子宰都不愿说句南京话。这个城市除了漫天的梧桐没有特点,但梧桐掩盖不了它的臭味。我爱南京,爱它的陈旧和懒散,甚至它的腐烂,但我不爱它用保鲜膜掩盖腐烂。我无意识地注视着对面的店面,但它们一点也没有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印像,我在考虑我、王不鸣和腐烂的关系,还有我们生活的小小世界。我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我想我有一会儿在微笑,有一会儿在皱眉头,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表情的变化。我想我和王不鸣未必一样,虽然我们一样烂到了骨头里,但我习惯于灯红酒绿来刺激我的腐烂,感情的失意会促使我纵情堕落,没有感情和音乐,没有酒精和灯火,我的欲望也就终止了。而他不是,他是个传统的堕落者,他不需要什么刺激,他只有本能,他不需要借助于外力。他从内心堕落了。他无法抛弃想当个上流人物的欲望,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这就是他既不终止又要掩饰的原因。但,我有没有权利要求他的忠贞呢?我也是个曾经犯过错的人,虽然我是在婚前,而他是在婚前和婚后。我不想再想了,我很累,我的眼睛很酸,空气中的悲怆迷了我的眼。“我还没去过你家。”我回过头轻轻说,“我不用去了,我不再是谁的儿媳妇了。”“明年我们就可以买房子,我们会生活得很美,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我们中唯一剩下的美丽就是曾经的性爱了。我不敢想象和你这么善于伪装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他的眼圈红了,他转过头看窗外,“我爱你,你无法否认这一点,而你并不爱我,从这点上,你并不比我强。”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的确在乎他,我关心他,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那种用生命去爱的感觉,像当年对苏海一样。但是,什么是爱呢?他无意识流露的温柔吗?他无微不至的关切?还是他善意的欺骗?这些我都没有。他发现自己的话击中了我,他聪明地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你曾经说没有爱情就是长期卖淫,那么我的本能又错在哪里?你不用告诉我你今天就想结束卖淫,你的思想还没有摆脱束缚,你无法洒脱。”他帮我倒了杯茶,“给自己一个机会吧,等你真正从心底接受了离婚的想法,再离婚。好不好?”他打败了我,他看穿了我,我是这样的,我并没有从心底接受离婚,就象当年和苏海分手时心底没接受分手一样。我一样固守着传统,虽然一部分的我是个现代女性,可是另一部分的我渴求稳定,渴求从一而终的生活。我的脑子里这两个我永远在打架,这就是我不快乐的原因,这就是我不快乐的根源。我违心或者是心甘情愿的默认了他的话。

  (四十二)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小哈德洛克的角落里。巨大的音乐声把我的思维冲击得支离破碎,闪烁的灯光让我的压抑向放纵狂泄。台上有两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在跳舞,优美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她们美丽得像水蛇一样。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我只看到她们手足间流露的欲望和放纵,我知道这是她们自身的,也是为着台下疯狂的人们的。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年代,人们也学会了原来属于资本主义的苦闷空虚,人们开始需要发泄对现实对生活的不满。年轻的一代学会了不同程度的放纵,学会了故意蔑视传统的道德,学会了借助于外界的环境满足自己的下坠欲望。我就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她们也是。我们是堕落而又无奈的人群,生活就是这样的,方方面面都这样。
  我对面的红衣女孩开始吐,她面前的啤酒瓶被她猛烈的动作撞翻了,黄色的液体流了一桌子,我闻到淡淡的麦香味。她的女伴拿着纸巾贴在她身边说着什么,温柔细致。她们的身影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压抑,舞池里红色的光从她们脸上不时闪过,给她们添了几分诡异。她们都化了浓妆,雪白的脸,黑色的唇,蓝色的眼神迷离,我猜她们早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我想起了自己和杨柳。五彩的灯光还在闪烁着,滑过舞池中每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在这里,我感觉不到外面的空气,外面的世界,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张扬的鼓点声,清清的苏打水在口中跳动,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我没搬到宿舍去住,我还住在我们租来房子里每天上班下班,虽然他睡在沙发上,但我们仍然共处一室。他每天按时回来,像个最顾家的丈夫一样做饭,照顾在生活上接近低能的我,一如既往地。我常常关上卧室的门坐在黑暗中沉思,我的想法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法驾驭,我常常想着想着就迷惑不安了,不知道刚才究竟想了些什么。其实我并不是消沉,痛苦这个词根本无法代表我的情绪,相反我有种极端的快乐,但我所表现的却更像颓废。我在黑暗中忘了时间,忘了吃饭,我披着长袍光着脚一遍遍地涂指甲油,闪着微光的蓝指甲油。每天上班时我的情绪一点也没受到影响,我没有浪费公司所买下的每一秒钟时间,我甚至从不倒茶,因为每天的工作太多,我总是想不起来喝水,除非下班后放松自己后。其实我的工作是快乐而简单的,我们的公司文化就是效率和畅通的一种表现,所有的事情都在规章内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不会没有意外,可是通常意外的解决方式也已经在规则之内了。每个人冷淡地各就其位做着自己的事。这是真正的一种螺丝钉的感觉。所以我简单地快乐着,为这种在规矩中工作的效率和机械。但每当我回家,我就有种极大的悲哀和快乐同时侵袭着我,这种情绪让我无法释然。我不知道这种奇异的组合会不会让我的神经出现问题,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绪。可是我迈进卧室时自然地放松了,躺在床上无所适事,或者上网到虚拟社区转几圈,聊聊天,骂骂人,大多数时候只是转转,什么也不做。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于现实的世界,我有一个分居的丈夫,还有一个快乐的工作。

  我日复一日地无所适事,坐在黑暗里不吃饭地发呆,我看的出来王不鸣很担心我,他每天都想和我认真谈谈,他每半个小时就找借口敲门,走进故意让门留条缝,他怕我想不开。可我知道我不会的,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了无论是王不鸣或是苏海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需要爱和被爱,只是那种爱的感觉,所以我没必要为了他寻死觅活,也没必要为了任何一个男人放弃生活的乐趣,都是不值得的。我只需要在乎自己心中的感觉,无论它目前放在谁身上都行,这样就够了。我知道了爱情其实只是很脆弱的虚幻,人给自己的虚幻,它迟早都会面对真实。重要的永远不是某个人,而是自己的心。我想我的心因为看透了这种虚伪而深切地为爱情悲哀,也为自己有可能不再拘泥于爱情在心中的完美而快乐。我不想为爱情再想什么,所以我应该做点什么,让这种无聊的思考过程中止。我买了一大堆小说和专业书在家里放着,我开始阅读以前最不爱看的哲学书,但我的大部分业余时间还是花在了《西方经济学》上,我回想着自己的毕业论文,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写得更好,虽然我懂得更少了,可是读得越多懂得越少是正常的。凯恩斯、亚当斯密和李嘉图的名字总是出现,我仔细地想弄明白他们的理论后面有什么样的知识结构,我想这些看似并不复杂的理论实际包含的东西是远远超过我这种普通学习者的想象的,我并不完全相信这些理论,因为人文学没有公理,不像自然科学,但我想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这更让我迷惑,我越来越觉得学问这东西太恍忽了,它竟然可以用一个前提引导十个以上在逻辑正确的结论。那么逻辑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直用来支撑自己的逻辑也是这样不精确的吗?生活是一种人文学科,它没有道理可言,因为它充斥了各种相互矛盾的道理。是不是真的如此呢?然后我看到一个例子,说从成本的角度上,教育程度越高,边际效益越低,甚至在平均利益上它也是成本与收益不符的东西。也就是说,受教育是种亏损。对,它的推理过程没错,但它真的没有错吗?它应该引进社会效益这一概念吗?这是微观经济学。我合上了书,我太糊涂了,我已经把这纯理论的东西带入了自己的生活,我越来越发现自己陷入了不可知论。我想我当初应该学语言,这会让我快乐很多。我突然又想起了上学时做的策划案,关于夫子庙的开发的。我把它从抽屉里找了出来,看见上面老师的红色惊叹号,她在后面批了一句“富有创意,违反现行法律”。我找到了违法的那一段,它被用红笔勾了出来,“重开妓院,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知名社会活动家是夫子庙的招牌。”我忍不住笑了,为了自己当时幼稚的突出自我心理,竟然用了这种词。我找出地址本拨通了老师的电话,希望她还记得我。“龙老师?我是郝纤纤,你……”
  她打断了我,“我知道,个子高高的那个,爱涂蓝指甲油的。”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迟疑或是不快,相反我从中找到了一点惊喜的语调。“是我,我在看你给我改的策划案。”
  “哪一个策划?你们每个月都得做的。”
  “夫子庙。”
  “噢,”她的声音开始笑了,“开妓院的那个?我觉得不错,虽然想法有点简单,但不缺少创造力。”“那,”我就象和杨柳说话一样自然,“妓院合理吗?”
  “不知道。”她又笑,“你说艺妓还是娼妓呢?”
“两者。”
  “我个人觉得,应该有点弹性吧。怎么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当时你没问我。”“我当时不敢。”我想了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自然,“我还是倾向于把它合法化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有点迟疑,显然她有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打电话专门谈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但潜意识里,我知道我想把王不鸣赶到妓院去,或者让自己认为解决欲望的不同方式都是合理的。我觉得自己太无聊了,我又客套了几句把电话挂了,我为什么想找她谈呢?她一直在高校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她根本无法理解这平静下蕴育着丑陋。

  (四十三)
  出乎意料的,也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我接到了李小松的电话。
  他的声音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郝纤纤,杨柳找过你吗?”
  “最近?”我迟疑了一下,“什么事?”
  “没有?”他也犹疑了,“你现在有空吗?出来喝杯茶,我和你谈谈。”

  李小松还是很平静的表情坐在茶馆的角落里,他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什么,只有几家小店。“李小松。”
  他猛然回过头来,微笑了,“来了?坐。”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一点。”他的微笑终于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了苦恼的神气,“杨柳最近有点问题。”“什么问题?她好久没和我联系了。”
  “她……”他挪了一下,好像换个姿势会舒服些,“有一段日子了,她总是怪怪的。有一天她突然半夜把我叫醒,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可以怪我,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曾经真的真的很爱你。”“是有的怪。”我承认这一点,杨柳的神经质有点过分了,这种表现正常情况下不太可能发生。“所以……”他很困难地表情,“昨天我跟踪了她。”
  “什么?”我的心拎了起来,“你看见什么了?”
  “她有外遇。”李小松的强打精神这下全崩溃了,他用手捂住脸,说不出话来了。我慌忙向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半晌,他抬起头来,眼圈稍稍有些发红,“她和一个男人坐在茶馆里有说有笑,但她之前告诉我她要加班。”“怕你多心吧?你一向管她管的太紧了。坐在茶馆里不代表什么。”
  “我当场问她了,她没回答我,这不就是默认了吗?”他的眼神带着恳求,可能他希望我有理由反驳他,这样他就可以骗自己说这真的没什么。但我不会反驳他的,梦醒了无路可走是件很苦的事,如果他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一点。“我对她不够好吗?我处处为她着想。也许我的确不够成熟,可是成熟的男人一定能给她幸福吗?”李小松摇摇头,“昨天晚上我们谈了一夜。”“都谈了些什么?”
  “我只是想说,不论她做了什么,只要她愿意,现在停止,我们还是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可以很从容淡泊快乐。”“那她说什么?”
  “她说别逼她,然后……”李小松吸吸鼻子,“搬回家去了。她说我一直以来都在逼她,逼她放弃朋友、家人,逼她生活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吗?”“我觉得?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很难过,为什么呢?为了所谓的爱情还是为了这永远弄不懂的世界?我不喜欢看见伤心的人,虽然我知道到处都是伤心的人。别人的伤感是一把盐,洒在自己的伤口上,生疼生疼的。“可能是的。可是……我可以改的,为什么以前她不这么说?说了我会改的。”我没回答他,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事情不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人是永远不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人的通病。说了就改?纯粹做梦。“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他的语气近似哀求,“行不行?”
  “如果你认为这有用的话,”我很同情他,虽然同情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我不相信这有用。”“只能试一试了。”他又转头看窗外。
  窗外阴阴的,好像要下雨了,风卷荡着,把灰尘扬上了半空。
  沉沉的天气。

  我需要和杨柳谈谈吗?我不这么认为。这种时候,她谁的话也不会听,一个陷入爱情的人如果还有理性,那么猪一定是种长了翅膀的动物。但我应该和她谈谈,算是尽了做朋友的义务吧,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李小松。所以我犹豫了几之后,还是找到了杨柳。杨柳看上去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没有上次见她时那种憔悴的灰,反而透出些红润,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你找我一定有事,是受李小松之托?”
  “当然。”我一口承认了,再也无话可说。
  她沉默片刻,“其实我也很想和他谈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内疚?”
  “是吧,”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他。”
  “有什么对不起或对的起的?责任和忠诚是理性的东西,和感情不搭界。”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恍然,半晌才开口,“我真的很爱他,以前。就象今天我不爱他一样真实。”“我知道。”
  “以前,我觉得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有了他我的生命就是富足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他已经不能让你充实了,甚至跟他在一起你很空虚。”“也许你是对的。”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你想怎么劝我?”
“两者。”
  “我个人觉得,应该有点弹性吧。怎么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当时你没问我。”“我当时不敢。”我想了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自然,“我还是倾向于把它合法化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有点迟疑,显然她有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打电话专门谈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但潜意识里,我知道我想把王不鸣赶到妓院去,或者让自己认为解决欲望的不同方式都是合理的。我觉得自己太无聊了,我又客套了几句把电话挂了,我为什么想找她谈呢?她一直在高校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她根本无法理解这平静下蕴育着丑陋。

  (四十三)
  出乎意料的,也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我接到了李小松的电话。
  他的声音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郝纤纤,杨柳找过你吗?”
  “最近?”我迟疑了一下,“什么事?”
  “没有?”他也犹疑了,“你现在有空吗?出来喝杯茶,我和你谈谈。”

  李小松还是很平静的表情坐在茶馆的角落里,他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什么,只有几家小店。“李小松。”
  他猛然回过头来,微笑了,“来了?坐。”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一点。”他的微笑终于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了苦恼的神气,“杨柳最近有点问题。”“什么问题?她好久没和我联系了。”
  “她……”他挪了一下,好像换个姿势会舒服些,“有一段日子了,她总是怪怪的。有一天她突然半夜把我叫醒,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可以怪我,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曾经真的真的很爱你。”“是有的怪。”我承认这一点,杨柳的神经质有点过分了,这种表现正常情况下不太可能发生。“所以……”他很困难地表情,“昨天我跟踪了她。”
  “什么?”我的心拎了起来,“你看见什么了?”
  “她有外遇。”李小松的强打精神这下全崩溃了,他用手捂住脸,说不出话来了。我慌忙向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半晌,他抬起头来,眼圈稍稍有些发红,“她和一个男人坐在茶馆里有说有笑,但她之前告诉我她要加班。”“怕你多心吧?你一向管她管的太紧了。坐在茶馆里不代表什么。”
  “我当场问她了,她没回答我,这不就是默认了吗?”他的眼神带着恳求,可能他希望我有理由反驳他,这样他就可以骗自己说这真的没什么。但我不会反驳他的,梦醒了无路可走是件很苦的事,如果他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一点。“我对她不够好吗?我处处为她着想。也许我的确不够成熟,可是成熟的男人一定能给她幸福吗?”李小松摇摇头,“昨天晚上我们谈了一夜。”“都谈了些什么?”
  “我只是想说,不论她做了什么,只要她愿意,现在停止,我们还是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可以很从容淡泊快乐。”“那她说什么?”
  “她说别逼她,然后……”李小松吸吸鼻子,“搬回家去了。她说我一直以来都在逼她,逼她放弃朋友、家人,逼她生活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吗?”“我觉得?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很难过,为什么呢?为了所谓的爱情还是为了这永远弄不懂的世界?我不喜欢看见伤心的人,虽然我知道到处都是伤心的人。别人的伤感是一把盐,洒在自己的伤口上,生疼生疼的。“可能是的。可是……我可以改的,为什么以前她不这么说?说了我会改的。”我没回答他,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事情不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人是永远不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人的通病。说了就改?纯粹做梦。“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他的语气近似哀求,“行不行?”
  “如果你认为这有用的话,”我很同情他,虽然同情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我不相信这有用。”“只能试一试了。”他又转头看窗外。
  窗外阴阴的,好像要下雨了,风卷荡着,把灰尘扬上了半空。
  沉沉的天气。

  我需要和杨柳谈谈吗?我不这么认为。这种时候,她谁的话也不会听,一个陷入爱情的人如果还有理性,那么猪一定是种长了翅膀的动物。但我应该和她谈谈,算是尽了做朋友的义务吧,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李小松。所以我犹豫了几之后,还是找到了杨柳。杨柳看上去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没有上次见她时那种憔悴的灰,反而透出些红润,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你找我一定有事,是受李小松之托?”
  “当然。”我一口承认了,再也无话可说。
  她沉默片刻,“其实我也很想和他谈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内疚?”
  “是吧,”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他。”
  “有什么对不起或对的起的?责任和忠诚是理性的东西,和感情不搭界。”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恍然,半晌才开口,“我真的很爱他,以前。就象今天我不爱他一样真实。”“我知道。”
  “以前,我觉得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有了他我的生命就是富足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他已经不能让你充实了,甚至跟他在一起你很空虚。”“也许你是对的。”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你想怎么劝我?”
“两者。”
  “我个人觉得,应该有点弹性吧。怎么现在想起来这个问题?当时你没问我。”“我当时不敢。”我想了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自然,“我还是倾向于把它合法化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有点迟疑,显然她有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打电话专门谈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但潜意识里,我知道我想把王不鸣赶到妓院去,或者让自己认为解决欲望的不同方式都是合理的。我觉得自己太无聊了,我又客套了几句把电话挂了,我为什么想找她谈呢?她一直在高校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她根本无法理解这平静下蕴育着丑陋。

  (四十三)
  出乎意料的,也应该是在意料之中的,我接到了李小松的电话。
  他的声音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郝纤纤,杨柳找过你吗?”
  “最近?”我迟疑了一下,“什么事?”
  “没有?”他也犹疑了,“你现在有空吗?出来喝杯茶,我和你谈谈。”

  李小松还是很平静的表情坐在茶馆的角落里,他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什么,只有几家小店。“李小松。”
  他猛然回过头来,微笑了,“来了?坐。”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一点。”他的微笑终于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了苦恼的神气,“杨柳最近有点问题。”“什么问题?她好久没和我联系了。”
  “她……”他挪了一下,好像换个姿势会舒服些,“有一段日子了,她总是怪怪的。有一天她突然半夜把我叫醒,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可以怪我,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曾经真的真的很爱你。”“是有的怪。”我承认这一点,杨柳的神经质有点过分了,这种表现正常情况下不太可能发生。“所以……”他很困难地表情,“昨天我跟踪了她。”
  “什么?”我的心拎了起来,“你看见什么了?”
  “她有外遇。”李小松的强打精神这下全崩溃了,他用手捂住脸,说不出话来了。我慌忙向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半晌,他抬起头来,眼圈稍稍有些发红,“她和一个男人坐在茶馆里有说有笑,但她之前告诉我她要加班。”“怕你多心吧?你一向管她管的太紧了。坐在茶馆里不代表什么。”
  “我当场问她了,她没回答我,这不就是默认了吗?”他的眼神带着恳求,可能他希望我有理由反驳他,这样他就可以骗自己说这真的没什么。但我不会反驳他的,梦醒了无路可走是件很苦的事,如果他迟早都要面对,不如早一点。“我对她不够好吗?我处处为她着想。也许我的确不够成熟,可是成熟的男人一定能给她幸福吗?”李小松摇摇头,“昨天晚上我们谈了一夜。”“都谈了些什么?”
  “我只是想说,不论她做了什么,只要她愿意,现在停止,我们还是可以恢复以前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可以很从容淡泊快乐。”“那她说什么?”
  “她说别逼她,然后……”李小松吸吸鼻子,“搬回家去了。她说我一直以来都在逼她,逼她放弃朋友、家人,逼她生活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吗?”“我觉得?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很难过,为什么呢?为了所谓的爱情还是为了这永远弄不懂的世界?我不喜欢看见伤心的人,虽然我知道到处都是伤心的人。别人的伤感是一把盐,洒在自己的伤口上,生疼生疼的。“可能是的。可是……我可以改的,为什么以前她不这么说?说了我会改的。”我没回答他,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事情不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人是永远不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人的通病。说了就改?纯粹做梦。“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他的语气近似哀求,“行不行?”
  “如果你认为这有用的话,”我很同情他,虽然同情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我不相信这有用。”“只能试一试了。”他又转头看窗外。
  窗外阴阴的,好像要下雨了,风卷荡着,把灰尘扬上了半空。
  沉沉的天气。

  我需要和杨柳谈谈吗?我不这么认为。这种时候,她谁的话也不会听,一个陷入爱情的人如果还有理性,那么猪一定是种长了翅膀的动物。但我应该和她谈谈,算是尽了做朋友的义务吧,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李小松。所以我犹豫了几之后,还是找到了杨柳。杨柳看上去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没有上次见她时那种憔悴的灰,反而透出些红润,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你找我一定有事,是受李小松之托?”
  “当然。”我一口承认了,再也无话可说。
  她沉默片刻,“其实我也很想和他谈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内疚?”
  “是吧,”她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他。”
  “有什么对不起或对的起的?责任和忠诚是理性的东西,和感情不搭界。”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恍然,半晌才开口,“我真的很爱他,以前。就象今天我不爱他一样真实。”“我知道。”
  “以前,我觉得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有了他我的生命就是富足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他已经不能让你充实了,甚至跟他在一起你很空虚。”“也许你是对的。”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你想怎么劝我?”
 “做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或者,学会不后悔。”
  她笑笑,“希望如此吧,但是人是很恋旧的,长大了,就开始怀念童年,等老了,就说年轻的时光真好,死的时候说我还有很多事情应该做的,怎么都没做呢?后悔是构成人生的锁链。”“随便你吧,”我望着她平静的脸,“如果后悔让你很快乐的话,后悔就是不错的。”“那你自己的问题呢?”她微微一笑,中断了关于自己的话题。
  “我自己会考虑,世上没有救世主,对吗?”
  她不再说话了,低着头晃手中的杯子,水轻轻的向上扬,又流回去,再向上扬,再流回去,一次次不停地循环着,就象人生一样,尽力地向上攀登,向上,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摆脱了禁锢,却不停地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原来的起点。改变自己?逃离包围?谈何容易?

  (四十四)
  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我的心跳登时加速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落入情网的小女生一样开始手心出汗,浑身颤抖起来,“毛一桦在吗?”“我就是,你是?”
  “郝纤纤。”
  “郝纤纤?!”他惊讶而怀疑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大了,“是你?你最近怎么样了?好久没联系了。”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怎么会突然想起我的?接到你的电话很高兴。”
  我略微放松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但握着话筒的手还在颤抖,“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可以找你。”“你现在有事?”他有点紧张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但周末想出去散散心,你有空吗?我去江阴找你。”
  “没问题。说好几点到,我去接你。”
  “不用了,你帮我订个房间吧,星期六一个晚上,星期六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没问题,我订好了告诉你。”

  我放下话筒,也些莫名的喜悦冲击着我,它让我无法静下心来,我不停地在屋里打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我突然很想找人说话,想告诉别人我很开心。也许是我太空虚了,我莫名地找寻着关心,我在王一鸣那里找不到,所以我想起了遥远的毛一桦,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点早已经久违的关心。我为这种对关心的期待而羞愧,因为我知道它是空的,徒有个饱满丰润的喜悦外表,但我禁不住的狂喜,如同一个刚被释放的犯人。

  毛一桦来之前我精心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我紧张地盯着镜子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变老,我害怕他见到我时说四年不见你老了,这种想象实在是太残酷了。我盯着镜子,镜子里的我还是有些苍白,一如和他初识时的苍白,一头长发和素面朝天的脸,也一如当初。但微笑时眼角已经显出些细微的纹路了,它编织出了这些年的年龄增长,它悄悄告诉着人们我的年龄。年纪真的大了,真的有些老了,虽然只是几年时间。我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自怜自恋自怨地盯着镜中的小女人。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应该是毛一桦,但我还是多余地问了一句,“谁?”“毛一桦。”
  我打开了门,毛一桦活生活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依然白净的面孔,依然儒生般的文秀,他一点也没变,除了衣服体面了些。“郝纤纤,”他盯着我看,微笑自然且真诚,“好几年没见了,你没变。”“真的?”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他没有说我老了!
  “一点也没有。”他坐了下来,“还是很漂亮。”
  “真的?”我像每个女人一样爱听虚荣的假话。
  “我可从不骗人。”毛一桦盯着我的眼睛,“你眼里的忧伤都没有变。”“别胡扯了,哪里有什么可值得忧伤的事,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既然是庸人,就有忧伤的权利和本能。”他点了根烟,“你随便吧。”我当然不会客气,也点上一支,“太太怎么样?”
  “太太?还好吧。俗男俗女过过日子,能怎么样呢?就那样吧。”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神色,“女儿有一岁了,很漂亮,像我。”“噢。”我突然有点索然,觉得自己这趟来的毫无价值,我真是卑鄙极了,我希望他婚姻生活不幸福,这样我才有了成就感,就有了理由同情他,然后就暗暗庆幸地想原来自己还挺重要的,人家没了我就活不快乐,私底下再为没了我就不快乐的人流上两滴同情的泪水,自我感觉良好的不行。我真想冲进洗手间吐个痛快,为自己这种卑劣的阴暗。他显然没注意到我的索然,当然他不会像以前一样注意我,我早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有些受伤的感觉,听着骄傲的父亲叙述自己可爱无敌的女儿,“她满地乱爬,时不时地冲我和她妈妈乐,她笑的样子别提有多可爱了,我有时想拥有她就象拥有了世界一样。”他说的时候脸上在放光,眼睛里闪着兴奋无比的神采,他似乎不知道没有孩子的人根本不理解父母心,我都快打哈欠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或者他注意到我的走神,“你怎么样?和王不鸣?上次来信你说你结婚了。”“就那样吧,俗男俗女过日子能怎么样呢?”我无味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不是?”“婚姻就是这样的。”他表示明白,“但生活也还是有趣的,对吗?杨柳呢?她好象和那个在武汉上学的男朋友结婚了吧?”“嗯,结了。平平静静过日子吧。”我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很多话可以对他说,以为自己可以借他的肩膀靠一下,甚至可以在他的怀中放肆地哭一场,回去再坚强的面对自己残破的婚姻。现在我发现还不如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回去在王不鸣的怀里哭一场追悼一下过去的依恋算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希望落空了,他不再是当年的毛一桦,他是别人的丈夫,一个女孩子的父亲毛一桦。我,已经,对他不重要了,而我,还臭美的以为自己怪重要的,特意从南京跑到这里来寻求一点点温暖。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有那可怜的空虚。我看着他,但他却离我那么远。他在我的微笑中越走越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晚上吃完晚饭我和毛一桦到一家音乐酒吧,他说这里有两个很好的歌手,唱得非常动人,我虽然已经觉得此行无聊之至了,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就只好百无聊赖地跟着他了,心里还在痛骂着自己,无聊,无聊。到酒吧时八点半了,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生意出奇的好。我们好不容易在楼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无话可说,我们都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喝苏打水,气泡在舌尖跳舞,刺激着充满空虚的心。我们就坐在阴郁的影像中喝啤酒,暗黄的光洒了一屋,也洒在我们的身上,有些诡异的暖,我这么想。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点点喝苏打水,我想着旧情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伤痛,或者是漠然的脸下抽搐的心,更或者像毛一桦那样,漠然下的坦然和无谓?音乐又一次缓缓响起,我的思绪浸入沉静中,再也没了边际。九点半时有个穿黑衣的男歌手出场了,他唱的第一首歌曲是《改变所有的错》。他刚一开口我就觉得有些迷惑,他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清朗。场里除了不时的掌声安静了许多,我站起来靠着栏杆看他,太远了,我看不清楚,但我还是站在那里,希望自己能靠歌声近些。我有点惊叹于歌曲的力量。我在那一刻间想起一个回答,回答自己的话:我宁愿我的善良和生命在酒吧中枯萎,如果酒吧中的枯萎就是让我和所有在场的人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静静的听着在白天也许我们不敢相信的单纯。在原本以为是堕落麻醉的场合,我却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他们沉醉在歌声中,不时地和上两句,打打拍子,打火机的火花在漆黑一片的酒吧中摇摇摆摆,像绝望中的希望。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除了歌除了歌中的单纯都不再想起。
  原来,我可以在很多以为不简单的地方找到心中最喜欢的单纯与简单,而我却苦苦找了那么多年。如果这样我就不再善良,我就不要善良,如果这样我的生命就枯萎我就任它枯萎,我宁可单纯的活二十年,也不愿意去自以为适应社会的接受一些所谓的传统活一百岁。所有的人都在告诉我什么才是正常的,可是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常是个什么东西。我曾对王不鸣说你是个庸俗的好人,因为你以为所有的不正常都正常,你把以前的道德和单纯都抛弃了。他说是我太不能适应社会,总是太天真。我又说一个社会之所以可怕就在这点,你们都麻木得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了。他说他不是麻木,是中庸。让所谓的善良泯灭吧,这样也好。
  我看看毛一桦,他也在看我,平淡的眼神,像任何一个朋友一样,遥远的温暖,但无论如何,还算温暖。我微笑了,冲他举举手中的苏打水,“干杯。”我说。

  (四十五)
  为了查清楚一个中层管理干部的经济问题,我加班加到十一点钟,把所有与他的有关费用纪录全部找了出来做对比,我眼睛有点肿涨的痛,但我还在一笔笔的计算着。我做完了还要写报告,虽然他和我无怨无仇,但是我恨他,他在侵害公司所有人的利益,为了他自己难填的欲壑。我觉得无聊,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了钱要动这么多脑筋,害得我也不停地动脑筋找他的漏洞。他累,我也累。但是,我也谢谢他给了我工作,这样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工作,不去想自己那就要破碎的婚姻。

  我终于关上了电脑。我盯着电脑黑乎乎的屏幕想自己是不是该回家去。我不想回去,我觉得自己在重复着一个怪圈,我不停地在黑暗中打转,我的身心都在下沉,我不知道自己会沉得多深,我只知道自己在下沉。除了工作的时候,我没有一分钟觉得自己不在思考,而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疲惫。我害怕思考,害怕极了。电话铃在响,可能是保安室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来问一下,我拿起了话机。那边竟然是奥普,他的声音还透着一丝惊异,“你还在?为什么不回去?你的加班申请只到十点钟。”“我刚完成,准备走了。”
  “我送你吧,我在门口,我路过公司,出来吧,我等你。”
  我关了空调,关了灯,锁上门,检查了一切该检查的东西后下楼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了,我不能让他看见我超时在办公室,这是要挨批的。这叫浪费公司能源。我在想让他带我去哪里。杨柳家?父母家?还是哪里?他看见我上车后发动了车子,“住哪里?好像离我的公寓不远吧。”
  “那你就回你的公寓,我找最近的地方下好了。”
  他摇摇头,“既然送了不送回去吗?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不会抢劫的。”我不知道我家住哪里。我心里回答,可是我没这么说。我只是笑,“听我的吧,奥普先生,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奥普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车子很快就到了中山东路,我们应该分手了,我想着,我想应该说下车了。奥普突然冒出一句,“你心情不好?”“一般。没什么不好。”
  “我觉得最近你不太对,是不是需要休息?”
  “我很好,我只是在思考。”
  他在黑暗中笑了,“我也很孤独。我一个人在中国,我太太一年来不了两次。”“我知道,可是我并没有说我孤独,我天天和我的先生在一起。”我开始有了点警惕,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透过外面的月光,我可以看见他的笑容,可是我看不清楚。我早就知道他有些不太正常,他在下班前总会颇有深意地注视我几分钟,毫不避讳地。他的目光里有什么我说不清,不能算淫秽,但我知道绝不是什么深情,也不是单纯的欣赏。“你依然孤独,你不用骗我,一到午休时间你的眼里就充满了困惑。”他把车停在了路边,“是不是?”我完全可以开车离开,我想他是在给我这个机会。但是突然间我不想了,我想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也许他想的也正是我此刻需要的。放纵,或者出轨。他微笑着看我的沉默不语,又重新开车了,“去我的公寓吧,我等会儿送你回去。”我依然沉默,我在默认他的话。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知道几年前的那种情绪又回到了我身上,我不想压制自己堕落的欲望了,我只是想堕落,想放任,未必追求些什么。我想这样不对,可是我不想对他说什么。我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我感受着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让我无法抵挡。他的快乐显而易见,他用颤抖的手把浴巾递给我,“你在这里洗个澡吧,我在卧室洗好等你。”我接过浴巾的一瞬间想到的竟是皮埃尔,多年前同样的事情也在我们中发生过,可是我这次不会有这么好运的。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皮埃尔,他是在我身上找寻年轻美丽的外国老男人而已。我默默地进了卧室,我看见他正穿着白色的浴袍喝啤酒,萨克斯暧昧的轻缓在屋里飘荡。他放下啤酒,“来根烟吗?我摇头,他轻轻地站在了我面前,他吻我的耳朵,我的耳后根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我没有推开他。他吻着我的脸,将我拦腰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我闭着眼睛,我感觉他松开了我的浴巾,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全身,我一点也没感觉到欲望从体内涌现,我除了沐浴的水份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开始脱衣服了,他趴在我身上用他渐渐膨胀的器官磨擦我,我感觉到那种轻柔,可是我还是没有一点感觉。他开始用手指轻轻揉擦我的身体,他希望我能更配合他一些。我开始有了点反应,但我恨自己的反应,我觉得我就应该冷冷地和他发生一次关系,而不是做爱。他开始进入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了他的无力和柔软。他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他比我爸爸年龄还大,我开始怜悯他这种可怜的热情了,他更多的恐怕也不是欲望,而是对老年的恐惧,想在年轻的女人身上找回些青春罢了。可越这样,他会愈发显得无力。他几次不得不停止,他焦虑地说着对不起再重新进入我的身体,他的微笑显得尴尬。他很抱歉他的表现,但他还在努力。他没有因此说算了。我开始真正的同情他了。我近似温柔地同情让我伸出双手开始抚摸他的后背,他笑笑,吻吻我的额头。半个小时后他终于笨拙地完成了。他疲倦地躺了下来,喃喃地说,“谢谢。”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也温柔的笑笑,“我很高兴。”我竟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施主,这种事也可以施舍吗?我想应该不会,可是我为什么在没有享受到一点乐趣的时候可以这样快乐地说这样的话呢?

  王不鸣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是每周的黄玫瑰和一桌子好菜,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加班到凌晨两点,他只是淡淡地说,“回来了?吃饭?”我确实饿了,把包挂起来我在他对面坐下,“今天那么多菜?”
  “今天接了个大经济案。”他朝我看看,“你累吗?”
  “还好。”
  我们没话可说了,只有默默的吃饭,他把音响打开了,放《此情永不移》,我听着那婉约的调子,“有不移的爱吗?”“比如我对你。”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但没有抬起眼睛看我一眼。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他从身后拿出个纸袋来,把衣服递给我,“职业女装,滕氏的,同事说滕氏的好。”我看着那青灰的女装,的确很简洁,很干练,是我喜欢的那种,可我不想从他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他的手一直伸着,“你已经很多天没和我说话了。”
  “不是在说吗?”
  “不是这样的。”他把衣服又往前递了一下,一张发票飘了出来。我看看他,“这个也报销?找当事人?”他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认。我接过衣服扔在沙发上,“你报销时给当事人去吧。”“郝纤纤!”他的声音没有提高,语气却加重了,“别那么清高。你要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光靠工资我们能活下去,不用干这么不要脸的事。”我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也不想看他。这种想法并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我不愿意说出口,但这次不能。这一直以来都以为他的道德观和我是极为近似的,但结婚后我就不停地失望:我突然发现他竟然也会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去敲诈当事人,他竟然也会给所谓的管辖单位送礼,他经常无意识地向我吹嘘他又认识了哪个重要机构的领导。我想吐,为他不知是迅速变质还是原本就庸俗的本质。现在我们的感情已经遭到了重创,他的人格缺陷就显得更加丑陋。“你太不现实了,你根本不了解这个社会!脱离现实的清高迟早会让你碰钉子的,郝纤纤!”“我宁愿碰钉子,也不拍马溜须,更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格。”
  “人格?人格是用钱堆起来的!”他的话像重重打了我一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越来越陌生的他,再不说话。“那我不这么做好了。”大概是我的脸色吓着了他,他和我对视半分钟后,终于摇了摇头,叹息着把发票撕了扔在桌上,“行吗?你真的太不现实了。”我看看纸屑,我知道这不是改变,这只是屈服。但我不想说。
  我推开碗,回房间去,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心情淡的像窗帘上别着的栀子花。我躺在床上,闻着屋里温暖的馨香。
  我想起了从前,想起他为了九十几块钱到报社去登招领启事,那才是一年前的事情而已。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清高的,清高的象兰花一样孤傲。

  王不鸣进了屋,他坐在我身边,叹了口气,我闭着眼睛想象他此刻的表情,我想他的脸色一定凝重。他轻轻顺着我散在床上的发丝抚摸着,然后小心地碰碰我的额头,我没反应。他的手滑到我紧闭的眼睑上,慢慢地向下移到我的唇上。我感觉到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他的脸贴在我脸上,温热潮湿。我依然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我们的信念都崩溃了,我们曾经如此平和,我们在谈着一切观点时惊人的相似,我们都以为这辈子无论爱情是什么东西对方都是自己感情的支撑。可是我没想到现实和理想并不一样。他是个好人,他脾气温和,无论再忙他都包揽了一切的家务,他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他辛勤地在社会上劳动为自己争取一个地位,他不得不屈就于他原本厌恶的社会风气,他每天坚持读书,这一点上比我更为执着。但他的人格是分裂的,他已经妥协于自己的欲望和物欲横流的现实。他已经开始丢弃他的清高中的本质,而在保留着一种形式。如果我不是在外资工作,这些也是我要去面对的问题,也许我也已经变了。可是我们不同的环境又造就了现在的我们。我们从感情到信仰都不再谐调。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我们就都变了。我们的婚姻只是这么短暂的美丽。我们就这样在温暖的香味中躺着,一动不动,我们感觉着对方的泪水。我们的绝望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们并没有很沉重的痛苦,我们除了冰冷的泪水,再也没了伤心。他睡在了我身边,从此后我们又开始分享一张床了。他不再睡在客厅了(四十六)
  周末的晚上,我和王不鸣正在手忙脚乱地帮我的布娃娃穿衣服,电话铃响起来了。是皮埃尔,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带着阳光,“你还好吗?”
  “很好呀,你呢?”
  “我?永远快乐的人。”他轻松地对着话筒吹口哨,差点刺穿我的耳膜,“请你喝茶,来不来?”“你什么时候有喝茶的习惯了?”我真的有些好奇心。
  “从来没有,今天第一次想。你有空吗?”
  “没问题,来接我吧。”我回头看看王不鸣,一秒钟的犹豫后还是决定不管他了,“我等你。”我们很快就坐在了天水雅集里,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他微笑着望着走来走去的女招待,“这里更便于欣赏美女。”“你叫我出来欣赏美女?”我挟着烟到处找打火机,终于在桌角发现了它。“不是,只是坐坐。”他的微笑有点神秘的意味,我盯着他的蓝眼睛,猜测他内心到底有些什么。“你先生怎么样了?”
  “还好,没什么不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觉得你不该结婚。”
  他的话很让我吃惊,我诧异地望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的活力注定你不会属于一个男人,”他还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这次不是看着我了,他在看着茶水,“你永远不会满足的。”“我不这么想。”我想知道他怎么突然会这么说,“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他的金发服贴地在头上滑动着,我真想摸一摸,像每天我都抱着结婚时买的布娃娃睡觉时的感觉一样。“你还年轻,你甚至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结婚前如果告诉我,我一定会告诉你不要那么年轻就结婚,你才二十四岁。你认识的男人太少了,至少应该相处十个以上男人以后再结婚。”“你是在对中国人说话吗?”
  他耸耸肩,“中国人假惺惺的,包括你在类。”
  “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
  “所以我总觉得你不幸福,那天看到你后更有了这种感觉。我想在回国之前对你说,你要真正学会认识婚姻和爱情。”“你认为我们有问题吗?”我的脸色有些讪讪的,被人揭穿的难堪一览无余。“问题?我不知道,没有问题也许就是最大的问题。”他的表情自然得让我困惑:难道他不认为在我什么也没说之前他这样说很不礼貌吗?皮埃尔见我不说话又耸耸肩,“我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这点我肯定,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肯定。
  “作为朋友,当是我的忠告吧。你还不了解爱情,你也不懂男人,你那种可笑可爱的中国式婚姻根本不符合你的本性。”“你喜欢劝人离婚吗?”
  “不,”他孩子气的脸给我气红了,“我最不爱管别人的闲事,但我不想看到你不快乐。你那天晚上让我震惊了,我看到你眼里的空洞和落寞,比我第一次认识你时还严重。你的心理有问题,你需要看心理医生。”“我想去看,但中国的心理医生会把正常人给逼疯的,我听说过,现在的心理医生有两类,一种是什么也不懂根本不能行医的,还有一种老家伙把病人当疯子来治。”他沉默了三秒种,“你不是个传统的女人,你应该学会接受现实。”
  “什么样的现实?”
  “以前的经历和现在的生活。”
  “我很接受。”
  “是吗?”他微笑着为我点烟,“希望如此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他仿佛也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眼睛失神地盯着玻璃窗,室内通明的灯火让他坚毅的轮廓有深沉的痕迹。他的手轻轻转着茶杯,无意识地一圈又一圈。他好像忘了我的存在。而我,也因为他暂时的遗忘而轻松起来。我的手放在胸口,我祈求他的上帝让他定格,直到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为止。我不是个传统的女人。是的,我知道我不是,自从苏海激发了我那种热爱刺激的本能以后我就知道我不是了,但我一直希望自己是的。这样我在别人的眼里才不会太怪异。我和王不鸣的婚姻就是这种心理的产物。正常女人应该嫁个正常男人,我以为他是个正常男人。但他不是的,他和我一样不正常。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疯了,我们都有种堕落的本能,我们对性的热爱超过了传统给我们的限定。我每次走在街上看见一些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或老女人,看上去有点文化,穿着在我眼里属于过于纯朴冒着土气的衣裳拎着菜篮子或带着一个穿着同样没有个性的天真的孩子,我就想为他们哭,我想象着他们的生活就可怜他们,虽然他们自己也许很满意。我猜他们尽管孩子也算是生了,但夫妻间从来没有过享受意义上的性高潮,他们用同一个姿势做爱,从结婚到入土没有改变。他们做爱从不超过十五分钟,还以为自己是世上的标准。他们以为这就叫性道德,他们还以为这就是性全部的意义,他们甚至从不相信别人告诉他们性是美丽的这一说法。一些三十多岁的商人会挤着眼睛悄悄说今天晚上交公粮,或者说有家庭作业,指的就是这种不懂调节不知谐调无法相信做爱前需要个调情过程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叫传统婚姻。但这批商人自有外面的刺激和娱乐,最可怜的就是这批自以为是正人君子的传统人士,他们为了这点可怜的需要维持早该破碎的婚姻,还以为自己这叫负责任。他们是提前老龄化的人群,他们的生活早就没有了一点点的热情,他们从心理上早该入土了。他们不接受新的东西,视野也渐渐只是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每日操劳着把生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还振振有辞地说生孩子养孩子是人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中国人口过多的事实。他们从不知道人应该为自己活着,孩子也是独立的个体,他们还为自己感动,称这是亲情,我痛恨这种让人压抑的亲情,在这种传统的家庭里相当一部分维持婚姻的是孩子,而在一个缺乏父母之间的爱情的家庭,孩子永远学不会爱别人,他认为天底下的人都应该把自己当太阳围着公转。这就是他妈的爱情和婚姻,他们有时也抱怨生活的不如意,但他们老得没勇气改变了。三十多岁的人从外表到内心都有五十岁了,这种女人通常在三十岁就开始性冷淡,男人到了四十岁就开始性无能。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无味。因为性爱是爱情的基础,是婚后美丽生活的牵引力。而我,为什么却在结婚前做了相同的选择呢?唯一可以庆幸的是王不鸣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所谓老实人,他对性的观点与我是一致的,甚至比我还要强烈,大概因为他是个男人的缘故吧。但我们中间是不是还少了些什么呢?性爱是基础,但基础之上的东西我们有没有呢?我们都还算有点文化,但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沟通就那么容易吗?王不鸣爱我,因为他早就看出来我内心堕落和他是一致的,还和他一样为自己立了个牌坊。但他没有发现我们生活的原则从根本上不同,我们除了热爱书籍这一点是相同的以外,其它没有一点相同,我们经常因为看了同一本书却持着截然相反的感受而觉得索然无味。最重要的是,我找不到自然的关心他的感觉。我关心,因为我给他的身份和他给我的爱,绝不是单纯地从心底而发的关心。但我想相爱应该是从心底而发的情感,不需要这些表面的东西做后盾。所以,我觉得自己不爱他。我想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因为我太明白了,这世界上人所追求的只是爱与被爱的感觉,恐怕跟具体的对像是无关的,虽然在自以为爱的时候绝对认为是有关的。但真正分手了,心底的失落只会是发现没有这个人根本无所谓,不得不去想爱情究竟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的困惑。我相信真爱永恒,但这种爱只是由自爱而引发的爱别人,随时可以转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只要别人给点刺激就水到渠成了。就象我天天用甜美的目光盯着年老色衰大腹便便的奥普,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用微笑表示自己知道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不仅仅是奥普的责任,我很明白这一点。是的,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根本对他一点没兴趣,我的目光只是在告诉他别对我像我对你一样没兴趣。但当然我也没希望他对我有太多兴趣,只要他觉得我还是个有吸引的女人就足够了。这就证明了爱情的粗俗,爱情永远抵不过欲望,无论是性欲还是表现欲或是其它什么欲望。爱情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如果它只局限于两个人之间狭隘的世界的话。爱情是众人的,许多人的。一夫一妻制从根本上不符合人性。我的思路一下被皮埃尔打断了,他端起茶杯在我的眼前晃了几下,“想什么?”“我在想爱情只是自己的心情而已,永远不可能失去,除非死了。”
他点点头,“是的,我同意,”笑容在他的唇间绽开,“但这种心情的深刻程度很值得研究一下,所以最少在试了十个人以上你才知道哪种人最合适你。”“你认为这种心情和具体的人有多少关系?我想是谁并不重要,它可能随时转移。”“转移了就算了,这说明对他的心情并不深刻。但世上应该有个人让你无法轻易转移,你从心底愿意留在他的世界里。”他啜饮着茶水,“找给你的心情最好最深的那个人结婚。不过,也许你的丈夫就是那一位,你很幸运那么早就碰上了他。恐怕只是因为你太年轻还不明白才会有时不太快乐。”“你刚才说因为我不会满足,所以我恐怕是不合适婚姻的。”
  “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并不完全对。”他的笑明朗得像四月的天空,“你的生活应该有不同的男人。”“你是其中一个吗?”
  他笑了,笑得干净极了,没有一点邪恶的味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浪费了许多时间。”我也笑,我想我的笑容有点天真。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他的手一摊,“可能我耐心太丰富了。”
  “但我目前为止,恐怕自己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的。当然,我承认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斟酌着,想找出精确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想法,但我的词汇量如此贫乏,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你知道吗?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的内心是放纵的,我的血液是热情的,但我得穿着传统给我的保守衣服,遮掩所有在别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东西。因为我的骨头太脆弱,支撑不了我的信念。”我有点想流泪,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算是自己,为什么生命真的那么痛苦。我想看清楚这个世界,可我发现越是清楚就越是痛苦,我曾说过我在生命中寻找非本质的快乐,可是我不满足这样,我害怕思考,害怕痛苦,但我又在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痛苦。我并不想让生活充斥了空虚,我只想追求一些真实的东西,无论是情感还是信念,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找到,我手里的情感和信念都空空的,它们在空气里飘浮,没有一点点重量,因为它们都只是躯壳而已。我要灵魂,我不要躯壳。“姑娘,”皮埃尔的表情也严肃了,“我只是告诉你生活中应该有多种选择,你应该选择让你最快乐的,最适合你的。我指的并不仅仅是爱情。”他握住我的手,“你应该是灵动而自由的,这样你才会快乐。”

  (四十七)
  皮埃尔的话是一个启示,我第一次把生活的各个方面和爱情联系起来考虑了,我意识到对我来说,爱情是一种极有影响力的东西,它影响了我心理的各个角度,生活的各个层面。所以,我太脆弱了。
  我这次不应该急着去找个答案了,我想我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找答案,这不应该像以前一样,是个刻意思考的过程,我想让生活把我的思想渗透,给我提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生活。我的生活一如往常。我的工作也一如往常。我和奥普也一如往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杨柳真的是再一次坠入情网了,她有一段时间几乎每隔两天都要打电话骚扰我,折磨我的耳朵,告诉我她的新欢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好像她的新欢是克林顿一样,有点举动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但李小松找过我以后,她就不再打电话了,我想她一定很忙,爱着的人们通常会忽略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所以我也没找过她。

  初次和这个男人打交道是意料之外的。
  一个星期六,我到书店买书时看见杨柳和那个在秦淮河畔见过的老男人正从外面走过,他们没看见我。付完钱走出书店发现他们正站在隔壁的婚纱摄影店门口指手划脚,那种姿态好像他们立刻就有权利拍一套似的。“杨柳。”
  她回过头来,“是你?”她的紧张立刻消失了,“夏绍平,跟你提过的。”再回过头去面对着那个普通的一旦汇入人群就再也找不着的男人说,“郝纤纤,我最好的朋友。”“久闻大名。”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
  我没伸出手来,装作没看见,我想我对他没有敌意,但我不想和任何男人握手。这真的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普通的打扮,没有气质,至少以他的外表,随便哪个菜场都可以找出一堆这样的人来。他还是很自然地缩回手去,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上哪儿去?”
  “随便转转,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吧,已经中午了。”
  “行。”我想了解一下这个男人,希望杨柳的视力不坏,不近视也不远视。我们找了家小饭店坐了下来,这个男人很自然的表情,好像杨柳是他的普通朋友,但杨柳看他的目光显然不同,那是种近似崇拜的宠爱。“夏绍平,是吗?”我主动开口了。
  “是啊。”他看看我,很平静。
  “很早就听说你了。”
  他笑了,仿佛理所当然,“是吗?”他瞅了杨柳一眼,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点欣喜加一点娇纵的神色。“对自己的知名度还是有所低估了?”杨柳竟然伸手摸他的头发,她脸上的甜蜜正如当年和李小松一起唱歌时。这个男人果然成熟,他脸色没有一点点改变,“谢谢你的大力宣传。”
  “不客气,你的知名度是我的骄傲。”杨柳的手收了回来,却偷偷溜到了桌下,握住了他的。“你看,像个孩子一样。”夏绍平抚摸着杨柳的手,神情自若地看着我说。“她比你小很多,对你来说当然像个孩子。”我觉得很烦躁,他们有将来吗?或者,将来对他们重要吗?如果要爱的正大光明,为什么不先离了婚?两个已婚的男女,有资格这样坦然地爱吗?杨柳注意到我的神色不对,有点尴尬,她又缩回了自己的手,“你最近怎么样?”“我?一如当初。”
“打算离婚?”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我不急。”
  “我?我想会的吧。”杨柳的甜美笑容消失了,尴尬在她的脸上显露无余。“夏先生呢?啥时候离?”
  “我?如果要办很快的,我们已经分居三年多了。”
  “既然很快可以解决还拖着干什么?不见兔子不撒鹰?”
  “果然厉害。”夏绍平心里肯定很反感我这样的话,但他果然是个成熟男人,一点点不悦也没有表露,“杨柳说你这人很厉害。”“不要转移话题。”
  “没有这种想法,只是顺便插句赞美嘛。”他的微笑像公式,“我怕自己太早离婚给杨柳压力,她心里会不好受。”“是吗?”我也微笑了,“这种压力致命吗?听起来并不是很合理。”
  “郝纤纤,你吃饭!”杨柳的脸有点挂不住了,“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噢,果然如此。”我低下头打量那一盘盘菜,然后又抬起头来,“到口的有好吃的吗?”“郝纤纤,”夏绍平终于觉得该说些什么了,“我想解释一下,我对杨柳很认真。”这个没出息的杨柳,听了这话竟情深意切、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夏绍平,一付感动倍至的表情。夏绍平开始了他的陈述,“我知道你关心杨柳,我也和你一样关心她,真的,”真的?刚开始时都关心,到了满不是那回事,我想着,继续听他说,“无论她最后选择了我,还是她的丈夫,我都希望她幸福,我不想给她任何压力,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希望把主动权留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自然离婚,给她一个未来。但如果她想回到李小松的身边,我也绝不会阻挡,我尊重她对自己未来的选择。”果然厉害,成熟的男人到底不一样,他不想离婚都是为了杨柳好。我的讥笑浮在了唇边,“你的意思是如果杨柳离婚了,你就离?”夏绍平摇摇头,一付郑重其事自欺人的表情,“我的意思是如果她选择我做为她的未来,我就给她未来。”“你的中文功底不糟,一个意思可以用多种方式表达。”我放下了筷子,“其实我并不想指责你什么,就象我无权指责任何人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选择一样。但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如何,伤害别人是在犯罪,无论是你的妻子还是杨柳。我说的话也许很难听,但我希望杨柳将来很幸福,她很善良,她值得一个幸福的生活。好了,我说完了,也吃完了,再见。”我拎起了包,拍拍杨柳的肩,走出了饭店。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好像自己是道德卫士一样,竟然教训别人的生活。无论如何,我是为了杨柳好。杨柳曾那样帮助过我,为了她,我就做一回假冒伪劣的道德卫士吧。虽然我自己的事还是乱七八糟的。在十字路口我停下了脚步,我到哪里去?我又来自何方?哪里才是我的家?哪里才是我的归宿?其实只有死亡才是归宿。我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在大白天,在热闹的城市里,我又一次迷失了。我假冒正人君子之后,忘记自己是谁了。我开始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想回去,回去会让我更严重地迷失。我可悲的自怜情结,我痛恨自己的无助。

  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屋子里还是黑洞洞的,寂寞的黑暗扑面而来。我开了灯,想在屋里找王不鸣留下的字条,他应该会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几点回来。我走时他还没说晚上要出去。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发现,冰箱里的菜证明他是吃过晚饭后才走的。我百无聊赖地关上冰箱打开音响,屋子里又恢复了黑暗,我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听音乐。我想等他回来,不知道是什么心态,想质问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了恐怕还不如不知道。怕他出事?三十岁的人如果还不会照顾自己别人也帮不了什么忙。但我希望他在我身边,至少在他仍然是我的合法丈夫之前,我希望如此。仅此而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还是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音乐已经在放第三遍了,门口才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突然的光明。我的眼睛感觉到了明亮,然后是脚步声。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他开始吻我的额头,我猜现在他的眼里满是温柔。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手始终放在我的头上,我也没有睁开眼睛。我们心理都有毛病,我们都不想承认现实,我们太脆弱了,我们不敢面对它。我们没有安全感。我们就这样在沙发上过了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掉下悬崖的场景。我试图抓住树枝,可明明距离那么近,我却一次次地错手了;我试图抓住藤条,可它是那么松软,它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藤条,我满手绿色的气味。我完了,我什么也把握不住。于是我快乐地任自己下坠,享受着最后飞翔的快感。

  我们平静地离婚了。离婚前一天我们都没有上班,我们躺在床上谈话,边谈边抽烟边做爱,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时会如此需要对方的一切,我们始终没有开灯,没有穿衣服,我们彻底地在床上堕落。而我们喜欢和对方堕落,也愿意和对方离婚。那个严肃的老妇女办事员问我们为什么离婚,我们说什么也不为,她奇怪地抬头看看,说总有理由吧。我说如果必须有理由的话,那么就是我们疯了。她眼里带着惊骇的表情,像看到两头恐龙一样含着恐惧。我们的手续很快就办完了。办完了我们吃了一顿饭,然后我们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里,他的一帮朋友开车来把他的东西全拉走了,把他也拉走了。我自由了,我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睡了一觉。晚上起来开始写自苏海离开后第一次的日记,还有,我的辞职报告。
  (四十八)
  我搬到了皮埃尔的公寓。对一个离异的年轻女子来说,再搬回家是一种非常传统的方式,但绝不是一种在心理上能承受的方式。皮埃尔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住着以前的旧房子习惯吗,如果想换个环境就来我这里吧,房租和你以前付的相同。然后他笑,不过我只提供你一个房间和卫生间,厨房是公用的,水电和电话费分摊。他又补充,我的房子装修比你的好,还多个男人照顾你。我想这样也未尝不可,省得每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时总会觉得有种造作的伤感浮上心头,尤其是夜深人静时。

  我和皮埃尔的房间分别在走廊的两端,所以我们私生活还是相对比较自由的,不太出现尴尬场面。尤其是他每天都要上班,而我已经辞职了,我每天的事情不过是上网,然后自己写点东西,出去散散步买菜,想做的时候做饭,我们相安无事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晚饭后他总会和我聊一会儿,然后我们就各忙各的去了。我们聊的和以前差不多,社会、爱情、道德、回忆、母亲,什么都聊聊。通常,他聊完就出去了,我就待在自己房间里看看书,写写文章,我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都写下来。

  一个凌晨,一点左右,门“咚”一声开了,我听到皮埃尔进门的声音和高跟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答”“答”声。然后是沐浴的声音,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为了让自己不受他们的影响,我把门从里面锁上了,又把CD装进光驱。一个小时后我听到他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呻吟声,感叹声,尖叫声,我不能把音乐声开得更大了,已经夜深了。我开始无心写作了,坐在床上听他们的声音。音乐声掺杂着迷乱纵情的声音不停地敲击我的耳膜,还有我的心,我的欲望。那个女人的声音像水妖般颤抖着,她在享受高潮。我把窗户打开,想让风吹走自己所有因此而产生的欲望,风把音乐声传远了,他们的声音反而更清晰了,我清楚地听到他在纵情时的大声呻吟。他们的声音在一个小时后暂时平息了,我知道这还没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觉得像有团火要从我的体内喷发出来。我穿好外套轻轻开门出去了,关门时突然又听那女人娇柔的一声喘息。像风一样的喘息,愉悦的。我抽着烟在大院里转了近四个小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手脚被风浸得冰冷,我借着烟给我带来的光明在花丛中走来走去,我感觉到我的头发披着沉重的尘土,和深重的湿润,我宽大的白色棉布裤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我没有想到王不鸣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自从离婚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对方,虽然我已经不再恨他了,可是,毕竟曾经生活在一起过,再见是件很难过的事。他表现得很平静,“纤纤?”
  “有事吗?”我也像他一样平静,但我绝不怀疑我们的心底都在波澜起伏,所有的旧恨旧情全部涌上了心头。“能一起走走吗?我想和你谈一谈。”他注意到我被冻得煞白的唇和铁青的脸,“怎么回事,这会儿在楼底下转。来,穿上。”他把自己的风衣给我披上了。我犹豫了一下,很想拒绝,他的风衣和他的建议,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强烈地想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们并肩在林荫道上走着,晨光下,老人们在三五成排的做晨练,有些穿着家居衣服的主妇和中年男人们在早点摊前散散地排队等着,这样美丽的清晨,我不得不在外面乱转,旁边还有个我不想再见到,但还想知道的男人。我真是无聊透了。“你最近还好吧?”他终于打破了僵持的沉寂。
  “还行。”我简短地回答他,他来的目的绝对不是问我好不好。
  “最近我想了很多,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可能这怪我,我们缺乏交流。”“觉不觉得现在谈这个有点晚?”我冷冷地回答了一句,清凉的风灌进我的肺里,透彻的寒冷。“但比不说强。”他勉强微笑了,“其实你也很明白现实是个什么情况,如果我早点说,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可能吧。”我停下脚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顿了一下,“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就当以前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重新认识对方。”“不必了吧。”我怀疑地打量了他一下,恨意重新开始浮起,“重婚很好玩?”“复婚。”他重重地强调自己的话,“我不会再和其它人有什么关系了,我现在知道自己最在乎的还是你。”“有点感动。”我麻木地回答了一句,“谢谢。”
  “纤纤,别这样。人都有错的时候,错了就要改,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转过脸看在公园里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轻柔地舒展着身躯,他们已经走过了爱恨交缠的年龄,他们的视野才是开阔的,而我,虽然每天都在希望自己挣脱这个陷井,却怎么也做不到,每天都沉浸在这种小情调里无法自拔。我想起了网上的一篇文章,上面说从此以后我不再拘泥于自己的爱情小调里,从今天开始我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奋斗终身,如果革命工作需要,我接受领导的安排,和一个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并肩作战。看的时候我笑了,但我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哭的,我开始佩服这个网友,佩服他能让我笑着流泪。“你还冷吗?”他打量着我,可能我的脸有些发白的憔悴吧。
  “还好。”我低下头看着清洁的路面,“其实我不想怪你什么,我并不比你强,但可能是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烦透了依赖感情的日子,我知道感情是种很沉很重的负荷,它是我们这种人所不能承受的负累。我们太颓废了,所以我们荒唐,所以我们不用谈感情了,没有感情我们也就别谈婚姻了。这话题是很累人的。”我说完把风衣脱下来,“给你,我走了。”我的心在说,不要接,不要接,也许再相信一会儿也好。但我的理智在说,走开,这一切太荒诞了。我很奇怪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面标榜着自己勇于独立的勇气,处处表示自己不再依赖别人,一面却如此希望有人男人可以依靠,在男人身边,总会让我有些危机中的安全感,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对我好一点点,我就开始产生些可怜可悲的自我怜惜,我就想把自己的所有信念全部压在他的身上,直到他受不了为止。我真可怜自己,永远离不开男人。他没有接风衣,因为他的手机响了,我听见他说,“我在外面。”“怎么会呢?”“等会儿就回去。”“好的,我买。”虽然对方的声音很小,可我敏锐的耳朵还是听出来了,是一个声音慵懒的女人。他自己把自己编织的神话给打破了,电话那头的这位跟他同居的女人不知道相信不相信神话故事,但是从心底,我想相信他。我感觉到自己的希望又一次沉入了深渊,像任何一次被击碎的希望一样,残破的身躯沉到了很深很深的灵魂里,提醒着我抑郁的绝望。都是这样吗?总在一次次地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最后沦落到濒于绝望的希望吗?可怜的情意绵绵。我咬咬嘴唇,“喏,你的风衣。”他还是没有伸出手来,“纤纤……”


[ 本帖最后由 蓝光 于 2006-8-6 14: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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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6 14:5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福建宁德
  我把风衣披在他身上,“天气冷,回去吧。”

  进门时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了,我想他们也该结束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屋里的落寞和洒落的欲望。我打开了收音机,不知道哪一个台清晨突然放起了摇滚,是一首我很熟悉歌,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听他的讲述,电脑屏幕上我的照片在飘移,一张张漠然的脸飘来飘去,“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噢,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可醒来知道这世界变化真叫快。噢,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可还是看不过来,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是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蓝精灵,你在这里,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凉凉的,可能要下雨了。

  我中午才从房间里出来,皮埃尔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已经不见影了。“你现在才起来?懒骨头?”皮埃尔抬起头温和地玩笑着。
  “昨晚睡晚了,主要听到了点好音乐。”我打着哈欠坐下来,“你呢?”他笑了,“有欲望吗?”
  我也笑了,“你说呢?”
  他点点头,“我想是的,你是个正常女人。”
  “故意刺激我?”
  “也不是。我是个正常男人。”他的微笑带着调戏,“你对我又没有兴趣。”“嗯哼。”我不想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兴趣的,只是因为你想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你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放下杂志,“我太了解中国人了。”“还有呢?”我想听他到底说什么。
  “还有?还有你们那可怕的传统,你们不知道需要仅仅是需要,享受仅仅是享受,没必要时时刻刻想着将来,想着责任。我经常想中国人在破坏环境违反秩序时从来没想过将来想过责任,一谈到性就想了。这完全反了。”“比如?”
  “比如你们天天闯红灯,你们就不想万一发生了什么就没将来了。一旦上床情况就不同了,立刻想着赶快结婚。上床只是为了享受美丽的瞬间,明白吗?有了足够的经验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将来。”“行,我明白了。”
  他的笑容变灿烂了,“明白?不,你没明白。”
  “非要跟你上床才算明白吗?”
  “未必是跟我,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家里会压抑会不快乐,你需要生活的乐趣,包括性乐趣。”“大白天别发情了。”我拍拍他的脑袋,“我找点东西去吃。”说完我沙发上跳了下来。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但仅仅是轻轻搂住我的肩,“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在等待今天的来临。”我沉默着,没有回头。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和我不同,所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愿望。”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去吃饭了。”

  夜幕再次降临,我打开房间门,我顺着走道看见皮埃尔房间的灯亮着,门也开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沉寂着。光洒在了走廊上,轻轻柔柔的。我知道他在等我。我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收缩,如针扎般的疼痛。我想我还是得自己去租套房子,我不想走回老路上去,我真的不想。

  搬家也是件很简单的事,尤其只有一个人,没有半个月我就搬到了杨柳帮我找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很简单的刷了一层漆,除此外只有床、桌子等简单家具。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终于独立了,在我心底,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独立。我把自己的小窝稍微装饰了一下,装上了我最爱的白纱帘。这是一个独立的单身女人的家,应该有些温柔的气息。终于知道了,人生就是悲喜交集的挫败,痛,才是伴随着一生的朋友,所以,活着,就得忍受,忍受,就是注定的命运,生来注定的。人,就这样,在挫折中慢慢的学习着,学习做好一个孤独的人,学习着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在一次次的软弱之后,一次次的相信之后,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之后,学习着不绝望,学习在失落与空虚中找寻新的希望,学习着默默含忍着一切痛苦。

  (四十九)
  当我告诉皮埃尔我和杨柳准备一趟旅行散心时皮埃尔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想知道中国落后地区的实际情况,他甚至为此取消了他的香港之行,他的兴趣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也由此对他又多了一点了解。我们在出发前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费用问题,当然是我和杨柳算一方,皮埃尔算另一方。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们他所有的汽油费公司会负责,我们可以免费搭他的车,只是如果碰到要住店或吃饭时我们应该分开付账。他的认真让我和杨柳坐如针毡,他说什么我们都点头称是,他最后终于满意地说明天开车来接你们时我们像被解放的奴隶一样高兴。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音乐,我的耳朵像被轰炸机刺激了一样几乎丧失了听力,杨柳的表情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注意到我们的神色时放声大笑,像是为着我们的痛苦快乐着,“你们是不是受不了?”“太闹了,皮埃尔,这里不是酒吧。”


  我把风衣披在他身上,“天气冷,回去吧。”

  进门时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了,我想他们也该结束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屋里的落寞和洒落的欲望。我打开了收音机,不知道哪一个台清晨突然放起了摇滚,是一首我很熟悉歌,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听他的讲述,电脑屏幕上我的照片在飘移,一张张漠然的脸飘来飘去,“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噢,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可醒来知道这世界变化真叫快。噢,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可还是看不过来,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是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蓝精灵,你在这里,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凉凉的,可能要下雨了。

  我中午才从房间里出来,皮埃尔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已经不见影了。“你现在才起来?懒骨头?”皮埃尔抬起头温和地玩笑着。
  “昨晚睡晚了,主要听到了点好音乐。”我打着哈欠坐下来,“你呢?”他笑了,“有欲望吗?”
  我也笑了,“你说呢?”
  他点点头,“我想是的,你是个正常女人。”
  “故意刺激我?”
  “也不是。我是个正常男人。”他的微笑带着调戏,“你对我又没有兴趣。”“嗯哼。”我不想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兴趣的,只是因为你想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你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放下杂志,“我太了解中国人了。”“还有呢?”我想听他到底说什么。
  “还有?还有你们那可怕的传统,你们不知道需要仅仅是需要,享受仅仅是享受,没必要时时刻刻想着将来,想着责任。我经常想中国人在破坏环境违反秩序时从来没想过将来想过责任,一谈到性就想了。这完全反了。”“比如?”
  “比如你们天天闯红灯,你们就不想万一发生了什么就没将来了。一旦上床情况就不同了,立刻想着赶快结婚。上床只是为了享受美丽的瞬间,明白吗?有了足够的经验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将来。”“行,我明白了。”
  他的笑容变灿烂了,“明白?不,你没明白。”
  “非要跟你上床才算明白吗?”
  “未必是跟我,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家里会压抑会不快乐,你需要生活的乐趣,包括性乐趣。”“大白天别发情了。”我拍拍他的脑袋,“我找点东西去吃。”说完我沙发上跳了下来。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但仅仅是轻轻搂住我的肩,“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在等待今天的来临。”我沉默着,没有回头。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和我不同,所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愿望。”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去吃饭了。”

  夜幕再次降临,我打开房间门,我顺着走道看见皮埃尔房间的灯亮着,门也开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沉寂着。光洒在了走廊上,轻轻柔柔的。我知道他在等我。我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收缩,如针扎般的疼痛。我想我还是得自己去租套房子,我不想走回老路上去,我真的不想。

  搬家也是件很简单的事,尤其只有一个人,没有半个月我就搬到了杨柳帮我找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很简单的刷了一层漆,除此外只有床、桌子等简单家具。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终于独立了,在我心底,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独立。我把自己的小窝稍微装饰了一下,装上了我最爱的白纱帘。这是一个独立的单身女人的家,应该有些温柔的气息。终于知道了,人生就是悲喜交集的挫败,痛,才是伴随着一生的朋友,所以,活着,就得忍受,忍受,就是注定的命运,生来注定的。人,就这样,在挫折中慢慢的学习着,学习做好一个孤独的人,学习着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在一次次的软弱之后,一次次的相信之后,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之后,学习着不绝望,学习在失落与空虚中找寻新的希望,学习着默默含忍着一切痛苦。

  (四十九)
  当我告诉皮埃尔我和杨柳准备一趟旅行散心时皮埃尔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想知道中国落后地区的实际情况,他甚至为此取消了他的香港之行,他的兴趣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也由此对他又多了一点了解。我们在出发前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费用问题,当然是我和杨柳算一方,皮埃尔算另一方。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们他所有的汽油费公司会负责,我们可以免费搭他的车,只是如果碰到要住店或吃饭时我们应该分开付账。他的认真让我和杨柳坐如针毡,他说什么我们都点头称是,他最后终于满意地说明天开车来接你们时我们像被解放的奴隶一样高兴。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音乐,我的耳朵像被轰炸机刺激了一样几乎丧失了听力,杨柳的表情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注意到我们的神色时放声大笑,像是为着我们的痛苦快乐着,“你们是不是受不了?”“太闹了,皮埃尔,这里不是酒吧。”


  我把风衣披在他身上,“天气冷,回去吧。”

  进门时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了,我想他们也该结束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屋里的落寞和洒落的欲望。我打开了收音机,不知道哪一个台清晨突然放起了摇滚,是一首我很熟悉歌,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听他的讲述,电脑屏幕上我的照片在飘移,一张张漠然的脸飘来飘去,“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噢,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可醒来知道这世界变化真叫快。噢,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可还是看不过来,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是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蓝精灵,你在这里,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凉凉的,可能要下雨了。

  我中午才从房间里出来,皮埃尔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已经不见影了。“你现在才起来?懒骨头?”皮埃尔抬起头温和地玩笑着。
  “昨晚睡晚了,主要听到了点好音乐。”我打着哈欠坐下来,“你呢?”他笑了,“有欲望吗?”
  我也笑了,“你说呢?”
  他点点头,“我想是的,你是个正常女人。”
  “故意刺激我?”
  “也不是。我是个正常男人。”他的微笑带着调戏,“你对我又没有兴趣。”“嗯哼。”我不想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兴趣的,只是因为你想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你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放下杂志,“我太了解中国人了。”“还有呢?”我想听他到底说什么。
  “还有?还有你们那可怕的传统,你们不知道需要仅仅是需要,享受仅仅是享受,没必要时时刻刻想着将来,想着责任。我经常想中国人在破坏环境违反秩序时从来没想过将来想过责任,一谈到性就想了。这完全反了。”“比如?”
  “比如你们天天闯红灯,你们就不想万一发生了什么就没将来了。一旦上床情况就不同了,立刻想着赶快结婚。上床只是为了享受美丽的瞬间,明白吗?有了足够的经验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将来。”“行,我明白了。”
  他的笑容变灿烂了,“明白?不,你没明白。”
  “非要跟你上床才算明白吗?”
  “未必是跟我,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家里会压抑会不快乐,你需要生活的乐趣,包括性乐趣。”“大白天别发情了。”我拍拍他的脑袋,“我找点东西去吃。”说完我沙发上跳了下来。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但仅仅是轻轻搂住我的肩,“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在等待今天的来临。”我沉默着,没有回头。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和我不同,所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愿望。”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去吃饭了。”

  夜幕再次降临,我打开房间门,我顺着走道看见皮埃尔房间的灯亮着,门也开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沉寂着。光洒在了走廊上,轻轻柔柔的。我知道他在等我。我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收缩,如针扎般的疼痛。我想我还是得自己去租套房子,我不想走回老路上去,我真的不想。

  搬家也是件很简单的事,尤其只有一个人,没有半个月我就搬到了杨柳帮我找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很简单的刷了一层漆,除此外只有床、桌子等简单家具。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终于独立了,在我心底,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独立。我把自己的小窝稍微装饰了一下,装上了我最爱的白纱帘。这是一个独立的单身女人的家,应该有些温柔的气息。终于知道了,人生就是悲喜交集的挫败,痛,才是伴随着一生的朋友,所以,活着,就得忍受,忍受,就是注定的命运,生来注定的。人,就这样,在挫折中慢慢的学习着,学习做好一个孤独的人,学习着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在一次次的软弱之后,一次次的相信之后,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之后,学习着不绝望,学习在失落与空虚中找寻新的希望,学习着默默含忍着一切痛苦。

  (四十九)
  当我告诉皮埃尔我和杨柳准备一趟旅行散心时皮埃尔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想知道中国落后地区的实际情况,他甚至为此取消了他的香港之行,他的兴趣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也由此对他又多了一点了解。我们在出发前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费用问题,当然是我和杨柳算一方,皮埃尔算另一方。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们他所有的汽油费公司会负责,我们可以免费搭他的车,只是如果碰到要住店或吃饭时我们应该分开付账。他的认真让我和杨柳坐如针毡,他说什么我们都点头称是,他最后终于满意地说明天开车来接你们时我们像被解放的奴隶一样高兴。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音乐,我的耳朵像被轰炸机刺激了一样几乎丧失了听力,杨柳的表情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注意到我们的神色时放声大笑,像是为着我们的痛苦快乐着,“你们是不是受不了?”“太闹了,皮埃尔,这里不是酒吧。”


  我把风衣披在他身上,“天气冷,回去吧。”

  进门时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了,我想他们也该结束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屋里的落寞和洒落的欲望。我打开了收音机,不知道哪一个台清晨突然放起了摇滚,是一首我很熟悉歌,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听他的讲述,电脑屏幕上我的照片在飘移,一张张漠然的脸飘来飘去,“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噢,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可醒来知道这世界变化真叫快。噢,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可还是看不过来,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是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蓝精灵,你在这里,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风从窗外钻了进来,凉凉的,可能要下雨了。

  我中午才从房间里出来,皮埃尔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已经不见影了。“你现在才起来?懒骨头?”皮埃尔抬起头温和地玩笑着。
  “昨晚睡晚了,主要听到了点好音乐。”我打着哈欠坐下来,“你呢?”他笑了,“有欲望吗?”
  我也笑了,“你说呢?”
  他点点头,“我想是的,你是个正常女人。”
  “故意刺激我?”
  “也不是。我是个正常男人。”他的微笑带着调戏,“你对我又没有兴趣。”“嗯哼。”我不想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兴趣的,只是因为你想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你怕连朋友也做不成。”他放下杂志,“我太了解中国人了。”“还有呢?”我想听他到底说什么。
  “还有?还有你们那可怕的传统,你们不知道需要仅仅是需要,享受仅仅是享受,没必要时时刻刻想着将来,想着责任。我经常想中国人在破坏环境违反秩序时从来没想过将来想过责任,一谈到性就想了。这完全反了。”“比如?”
  “比如你们天天闯红灯,你们就不想万一发生了什么就没将来了。一旦上床情况就不同了,立刻想着赶快结婚。上床只是为了享受美丽的瞬间,明白吗?有了足够的经验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将来。”“行,我明白了。”
  他的笑容变灿烂了,“明白?不,你没明白。”
  “非要跟你上床才算明白吗?”
  “未必是跟我,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家里会压抑会不快乐,你需要生活的乐趣,包括性乐趣。”“大白天别发情了。”我拍拍他的脑袋,“我找点东西去吃。”说完我沙发上跳了下来。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但仅仅是轻轻搂住我的肩,“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在等待今天的来临。”我沉默着,没有回头。
  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和我不同,所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愿望。”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去吃饭了。”

  夜幕再次降临,我打开房间门,我顺着走道看见皮埃尔房间的灯亮着,门也开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沉寂着。光洒在了走廊上,轻轻柔柔的。我知道他在等我。我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收缩,如针扎般的疼痛。我想我还是得自己去租套房子,我不想走回老路上去,我真的不想。

  搬家也是件很简单的事,尤其只有一个人,没有半个月我就搬到了杨柳帮我找的一套房子里。房子很简单的刷了一层漆,除此外只有床、桌子等简单家具。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终于独立了,在我心底,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独立。我把自己的小窝稍微装饰了一下,装上了我最爱的白纱帘。这是一个独立的单身女人的家,应该有些温柔的气息。终于知道了,人生就是悲喜交集的挫败,痛,才是伴随着一生的朋友,所以,活着,就得忍受,忍受,就是注定的命运,生来注定的。人,就这样,在挫折中慢慢的学习着,学习做好一个孤独的人,学习着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在一次次的软弱之后,一次次的相信之后,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之后,学习着不绝望,学习在失落与空虚中找寻新的希望,学习着默默含忍着一切痛苦。

  (四十九)
  当我告诉皮埃尔我和杨柳准备一趟旅行散心时皮埃尔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想知道中国落后地区的实际情况,他甚至为此取消了他的香港之行,他的兴趣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也由此对他又多了一点了解。我们在出发前已经商量好了所有的费用问题,当然是我和杨柳算一方,皮埃尔算另一方。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们他所有的汽油费公司会负责,我们可以免费搭他的车,只是如果碰到要住店或吃饭时我们应该分开付账。他的认真让我和杨柳坐如针毡,他说什么我们都点头称是,他最后终于满意地说明天开车来接你们时我们像被解放的奴隶一样高兴。他发动了车子,打开音乐,我的耳朵像被轰炸机刺激了一样几乎丧失了听力,杨柳的表情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注意到我们的神色时放声大笑,像是为着我们的痛苦快乐着,“你们是不是受不了?”“太闹了,皮埃尔,这里不是酒吧。”
“不在酒吧也要享受的,不过,我可以照顾一下女士,杏子还是其它水果?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杨柳。”杨柳脸有些红了,强调式的发音,她还不习惯和外国人说话,每次开口时脸总有些不自觉的微红。“噢,杨柳姑娘,你想听什么?我这儿也有些中国音乐,告诉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就可以了。”“随便吧,不一定要中国的。”杨柳想了想,“只是要柔和点。”
  音乐换成了《梁祝》,是小提琴曲。皮埃尔戴着小眼镜注视着前方,“听说它挺有名的,不错的音乐。”我们都没回答他,眼神落在了窗外。皮埃尔想来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开着车总想找个人搭话,“你最近看上去比以前脸色好多了。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及回答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和杨柳都震跳了起来,我的头重重撞在了前座的坐垫上,我摸摸脑袋看四周,杨柳也在摸着脑袋看我,皮埃尔注视着前方,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中国人都这样勇于牺牲吗?我来中国后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越南战争中没让美国佬捞点好处走。”杨柳看着我,没说话,我只能笑,“佩服吗?”
  他做了个杀头姿势,重新发动车子,“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人有多少要死多少。这里的车速慢。”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有次晚上在安徽到南京的公路上开车,我才来没多久的时候,我吓得在路边停了半个钟头。竟然有人晚上在那种公路上反道行驶不打车灯,我实在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的话实在让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只能沉默,他见没有反应,以为我们是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以至于没有感觉了,又继续说,“我在深圳排队买票,有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很多,没人出来说句话。我就出来拍拍他,说后面去,我不能容忍你这种行为。他用中文跟我说什么,我只重复自己的话,我想他是在解释什么,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中国人一起笑,吹口哨,我想中国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太会容忍了。知道吗?有些事是不可以忍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奇怪中国的生产效率工作效率为什么那么低下,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争分夺秒。”我不能不开口了,虽然我已经没脸开口了,“你并不了解中国。中国人在经历了文革后由彻底无私转化为了彻底自私,公序法规都被忽视了,这是出于保护自己和一种追求平等的潜在心理,我们希望能得到和领导们一样的待遇。”“我只希望它能有所改善,这很不好。这是你们每个中国人的任务,不光是知道根源就可以了。”皮埃尔探出头去冲一个闯红灯的骑车人吹口哨,“你看,多么爱惜时间!我真不愿意想他上班时的情形。我们公司为了禁止员工上班看报纸想尽了办法。现在公司有规定,一次看报纸全公司通报,两次开除。”他又做了优美的砍头手势,就象书中描述宋美龄回答罗斯福夫人民众游行请愿如何解决时的手势,“别给我看见!我真不想让谁丢了饭碗。”只是他没有宋美龄的红指甲。“你们公司的工作效率很高吗?”我想打岔。
  “算了吧,在中国?只能说比你们的行政部门效率高点。”他又吹口哨,我不想看他为什么吹口哨了,我有种从车上跳下去的愿望。杨柳还是沉默,两眼望着窗外,她不可能没听到,但她什么都不说,或者像我一样无话可说。
  “平时你喜欢做什么?杨柳姑娘?”
  “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什么爱好。”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爱好。“我想苗条姑娘也差不多,”他扫了一眼长江,我们的视野因为茫茫的江水而变得开阔起来,“她因为缺少爱好而内心混乱精神空虚。”
  “你有什么爱好?”我想反击他。
  “赛车,打网球,听音乐,玩游戏,看电影,旅游,读书,游泳。”他一口气报出来一大串爱好,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理由。但我还是反击了,“还有泡吧怎么不说了?这点我们是共同的。”
  “你不喜欢泡吧,就象你不喜欢酒一样明显。不过,你好像挺爱抽烟的。现在想抽吗?车子要下大桥了,你可以开五分钟车窗。”我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下去了,他太敏锐了,我怕他说出更多触及内心的话,我摇下了车窗。“和抽烟的女人接吻实在是滋味不妙。”皮埃尔在车窗徐徐摇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没想和你接吻。”
  他哈哈大笑了,“可能我想和你接吻吧。我以前认识一个抽烟的女孩,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想和她接吻。”我和杨柳忍不住也笑了。接下来,我们沉默了。没人想打破沉默。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五十)
  天色已经渐暗了,我们在路边的小店中吃完饭后继续着我们的行程。车子很快就上了一座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染着淡淡金色的山脉。路蜿蜒的向上攀延,在绿、黄交错的山林中时隐时现。它是如此宽阔漫长,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隐隐出没的弯曲的水泥色。南方的冬天也不会少了绿色的点缀,虽然这种绿色比夏天深沉了许多,它在枯败的黄色衬映上分外光亮,形成了一幅萧索与生机强烈对比的画面。迎面而来的车辆如风般卷过,划成一道参差不齐断裂般延续的直线,不像路边高大挺拔的松树,在眼里像块被风刮得笔直的绿色幕布,只是颜色因为时代久远有些浸染的含糊。夜色越来越浓重,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黑灰色沉沉压下。对面的车子来往也都亮起了车灯。“不在酒吧也要享受的,不过,我可以照顾一下女士,杏子还是其它水果?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杨柳。”杨柳脸有些红了,强调式的发音,她还不习惯和外国人说话,每次开口时脸总有些不自觉的微红。“噢,杨柳姑娘,你想听什么?我这儿也有些中国音乐,告诉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就可以了。”“随便吧,不一定要中国的。”杨柳想了想,“只是要柔和点。”
  音乐换成了《梁祝》,是小提琴曲。皮埃尔戴着小眼镜注视着前方,“听说它挺有名的,不错的音乐。”我们都没回答他,眼神落在了窗外。皮埃尔想来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开着车总想找个人搭话,“你最近看上去比以前脸色好多了。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及回答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和杨柳都震跳了起来,我的头重重撞在了前座的坐垫上,我摸摸脑袋看四周,杨柳也在摸着脑袋看我,皮埃尔注视着前方,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中国人都这样勇于牺牲吗?我来中国后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越南战争中没让美国佬捞点好处走。”杨柳看着我,没说话,我只能笑,“佩服吗?”
  他做了个杀头姿势,重新发动车子,“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人有多少要死多少。这里的车速慢。”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有次晚上在安徽到南京的公路上开车,我才来没多久的时候,我吓得在路边停了半个钟头。竟然有人晚上在那种公路上反道行驶不打车灯,我实在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的话实在让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只能沉默,他见没有反应,以为我们是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以至于没有感觉了,又继续说,“我在深圳排队买票,有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很多,没人出来说句话。我就出来拍拍他,说后面去,我不能容忍你这种行为。他用中文跟我说什么,我只重复自己的话,我想他是在解释什么,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中国人一起笑,吹口哨,我想中国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太会容忍了。知道吗?有些事是不可以忍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奇怪中国的生产效率工作效率为什么那么低下,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争分夺秒。”我不能不开口了,虽然我已经没脸开口了,“你并不了解中国。中国人在经历了文革后由彻底无私转化为了彻底自私,公序法规都被忽视了,这是出于保护自己和一种追求平等的潜在心理,我们希望能得到和领导们一样的待遇。”“我只希望它能有所改善,这很不好。这是你们每个中国人的任务,不光是知道根源就可以了。”皮埃尔探出头去冲一个闯红灯的骑车人吹口哨,“你看,多么爱惜时间!我真不愿意想他上班时的情形。我们公司为了禁止员工上班看报纸想尽了办法。现在公司有规定,一次看报纸全公司通报,两次开除。”他又做了优美的砍头手势,就象书中描述宋美龄回答罗斯福夫人民众游行请愿如何解决时的手势,“别给我看见!我真不想让谁丢了饭碗。”只是他没有宋美龄的红指甲。“你们公司的工作效率很高吗?”我想打岔。
  “算了吧,在中国?只能说比你们的行政部门效率高点。”他又吹口哨,我不想看他为什么吹口哨了,我有种从车上跳下去的愿望。杨柳还是沉默,两眼望着窗外,她不可能没听到,但她什么都不说,或者像我一样无话可说。
  “平时你喜欢做什么?杨柳姑娘?”
  “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什么爱好。”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爱好。“我想苗条姑娘也差不多,”他扫了一眼长江,我们的视野因为茫茫的江水而变得开阔起来,“她因为缺少爱好而内心混乱精神空虚。”
  “你有什么爱好?”我想反击他。
  “赛车,打网球,听音乐,玩游戏,看电影,旅游,读书,游泳。”他一口气报出来一大串爱好,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理由。但我还是反击了,“还有泡吧怎么不说了?这点我们是共同的。”
  “你不喜欢泡吧,就象你不喜欢酒一样明显。不过,你好像挺爱抽烟的。现在想抽吗?车子要下大桥了,你可以开五分钟车窗。”我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下去了,他太敏锐了,我怕他说出更多触及内心的话,我摇下了车窗。“和抽烟的女人接吻实在是滋味不妙。”皮埃尔在车窗徐徐摇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没想和你接吻。”
  他哈哈大笑了,“可能我想和你接吻吧。我以前认识一个抽烟的女孩,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想和她接吻。”我和杨柳忍不住也笑了。接下来,我们沉默了。没人想打破沉默。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五十)
  天色已经渐暗了,我们在路边的小店中吃完饭后继续着我们的行程。车子很快就上了一座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染着淡淡金色的山脉。路蜿蜒的向上攀延,在绿、黄交错的山林中时隐时现。它是如此宽阔漫长,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隐隐出没的弯曲的水泥色。南方的冬天也不会少了绿色的点缀,虽然这种绿色比夏天深沉了许多,它在枯败的黄色衬映上分外光亮,形成了一幅萧索与生机强烈对比的画面。迎面而来的车辆如风般卷过,划成一道参差不齐断裂般延续的直线,不像路边高大挺拔的松树,在眼里像块被风刮得笔直的绿色幕布,只是颜色因为时代久远有些浸染的含糊。夜色越来越浓重,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黑灰色沉沉压下。对面的车子来往也都亮起了车灯。“不在酒吧也要享受的,不过,我可以照顾一下女士,杏子还是其它水果?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杨柳。”杨柳脸有些红了,强调式的发音,她还不习惯和外国人说话,每次开口时脸总有些不自觉的微红。“噢,杨柳姑娘,你想听什么?我这儿也有些中国音乐,告诉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就可以了。”“随便吧,不一定要中国的。”杨柳想了想,“只是要柔和点。”
  音乐换成了《梁祝》,是小提琴曲。皮埃尔戴着小眼镜注视着前方,“听说它挺有名的,不错的音乐。”我们都没回答他,眼神落在了窗外。皮埃尔想来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开着车总想找个人搭话,“你最近看上去比以前脸色好多了。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及回答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和杨柳都震跳了起来,我的头重重撞在了前座的坐垫上,我摸摸脑袋看四周,杨柳也在摸着脑袋看我,皮埃尔注视着前方,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中国人都这样勇于牺牲吗?我来中国后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越南战争中没让美国佬捞点好处走。”杨柳看着我,没说话,我只能笑,“佩服吗?”
  他做了个杀头姿势,重新发动车子,“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人有多少要死多少。这里的车速慢。”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有次晚上在安徽到南京的公路上开车,我才来没多久的时候,我吓得在路边停了半个钟头。竟然有人晚上在那种公路上反道行驶不打车灯,我实在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的话实在让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只能沉默,他见没有反应,以为我们是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以至于没有感觉了,又继续说,“我在深圳排队买票,有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很多,没人出来说句话。我就出来拍拍他,说后面去,我不能容忍你这种行为。他用中文跟我说什么,我只重复自己的话,我想他是在解释什么,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中国人一起笑,吹口哨,我想中国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太会容忍了。知道吗?有些事是不可以忍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奇怪中国的生产效率工作效率为什么那么低下,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争分夺秒。”我不能不开口了,虽然我已经没脸开口了,“你并不了解中国。中国人在经历了文革后由彻底无私转化为了彻底自私,公序法规都被忽视了,这是出于保护自己和一种追求平等的潜在心理,我们希望能得到和领导们一样的待遇。”“我只希望它能有所改善,这很不好。这是你们每个中国人的任务,不光是知道根源就可以了。”皮埃尔探出头去冲一个闯红灯的骑车人吹口哨,“你看,多么爱惜时间!我真不愿意想他上班时的情形。我们公司为了禁止员工上班看报纸想尽了办法。现在公司有规定,一次看报纸全公司通报,两次开除。”他又做了优美的砍头手势,就象书中描述宋美龄回答罗斯福夫人民众游行请愿如何解决时的手势,“别给我看见!我真不想让谁丢了饭碗。”只是他没有宋美龄的红指甲。“你们公司的工作效率很高吗?”我想打岔。
  “算了吧,在中国?只能说比你们的行政部门效率高点。”他又吹口哨,我不想看他为什么吹口哨了,我有种从车上跳下去的愿望。杨柳还是沉默,两眼望着窗外,她不可能没听到,但她什么都不说,或者像我一样无话可说。
  “平时你喜欢做什么?杨柳姑娘?”
  “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什么爱好。”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爱好。“我想苗条姑娘也差不多,”他扫了一眼长江,我们的视野因为茫茫的江水而变得开阔起来,“她因为缺少爱好而内心混乱精神空虚。”
  “你有什么爱好?”我想反击他。
  “赛车,打网球,听音乐,玩游戏,看电影,旅游,读书,游泳。”他一口气报出来一大串爱好,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理由。但我还是反击了,“还有泡吧怎么不说了?这点我们是共同的。”
  “你不喜欢泡吧,就象你不喜欢酒一样明显。不过,你好像挺爱抽烟的。现在想抽吗?车子要下大桥了,你可以开五分钟车窗。”我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下去了,他太敏锐了,我怕他说出更多触及内心的话,我摇下了车窗。“和抽烟的女人接吻实在是滋味不妙。”皮埃尔在车窗徐徐摇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没想和你接吻。”
  他哈哈大笑了,“可能我想和你接吻吧。我以前认识一个抽烟的女孩,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想和她接吻。”我和杨柳忍不住也笑了。接下来,我们沉默了。没人想打破沉默。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五十)
  天色已经渐暗了,我们在路边的小店中吃完饭后继续着我们的行程。车子很快就上了一座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染着淡淡金色的山脉。路蜿蜒的向上攀延,在绿、黄交错的山林中时隐时现。它是如此宽阔漫长,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隐隐出没的弯曲的水泥色。南方的冬天也不会少了绿色的点缀,虽然这种绿色比夏天深沉了许多,它在枯败的黄色衬映上分外光亮,形成了一幅萧索与生机强烈对比的画面。迎面而来的车辆如风般卷过,划成一道参差不齐断裂般延续的直线,不像路边高大挺拔的松树,在眼里像块被风刮得笔直的绿色幕布,只是颜色因为时代久远有些浸染的含糊。夜色越来越浓重,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黑灰色沉沉压下。对面的车子来往也都亮起了车灯。“不在酒吧也要享受的,不过,我可以照顾一下女士,杏子还是其它水果?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杨柳。”杨柳脸有些红了,强调式的发音,她还不习惯和外国人说话,每次开口时脸总有些不自觉的微红。“噢,杨柳姑娘,你想听什么?我这儿也有些中国音乐,告诉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就可以了。”“随便吧,不一定要中国的。”杨柳想了想,“只是要柔和点。”
  音乐换成了《梁祝》,是小提琴曲。皮埃尔戴着小眼镜注视着前方,“听说它挺有名的,不错的音乐。”我们都没回答他,眼神落在了窗外。皮埃尔想来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开着车总想找个人搭话,“你最近看上去比以前脸色好多了。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及回答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和杨柳都震跳了起来,我的头重重撞在了前座的坐垫上,我摸摸脑袋看四周,杨柳也在摸着脑袋看我,皮埃尔注视着前方,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中国人都这样勇于牺牲吗?我来中国后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越南战争中没让美国佬捞点好处走。”杨柳看着我,没说话,我只能笑,“佩服吗?”
  他做了个杀头姿势,重新发动车子,“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人有多少要死多少。这里的车速慢。”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有次晚上在安徽到南京的公路上开车,我才来没多久的时候,我吓得在路边停了半个钟头。竟然有人晚上在那种公路上反道行驶不打车灯,我实在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的话实在让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只能沉默,他见没有反应,以为我们是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以至于没有感觉了,又继续说,“我在深圳排队买票,有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很多,没人出来说句话。我就出来拍拍他,说后面去,我不能容忍你这种行为。他用中文跟我说什么,我只重复自己的话,我想他是在解释什么,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中国人一起笑,吹口哨,我想中国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太会容忍了。知道吗?有些事是不可以忍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奇怪中国的生产效率工作效率为什么那么低下,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争分夺秒。”我不能不开口了,虽然我已经没脸开口了,“你并不了解中国。中国人在经历了文革后由彻底无私转化为了彻底自私,公序法规都被忽视了,这是出于保护自己和一种追求平等的潜在心理,我们希望能得到和领导们一样的待遇。”“我只希望它能有所改善,这很不好。这是你们每个中国人的任务,不光是知道根源就可以了。”皮埃尔探出头去冲一个闯红灯的骑车人吹口哨,“你看,多么爱惜时间!我真不愿意想他上班时的情形。我们公司为了禁止员工上班看报纸想尽了办法。现在公司有规定,一次看报纸全公司通报,两次开除。”他又做了优美的砍头手势,就象书中描述宋美龄回答罗斯福夫人民众游行请愿如何解决时的手势,“别给我看见!我真不想让谁丢了饭碗。”只是他没有宋美龄的红指甲。“你们公司的工作效率很高吗?”我想打岔。
  “算了吧,在中国?只能说比你们的行政部门效率高点。”他又吹口哨,我不想看他为什么吹口哨了,我有种从车上跳下去的愿望。杨柳还是沉默,两眼望着窗外,她不可能没听到,但她什么都不说,或者像我一样无话可说。
  “平时你喜欢做什么?杨柳姑娘?”
  “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什么爱好。”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爱好。“我想苗条姑娘也差不多,”他扫了一眼长江,我们的视野因为茫茫的江水而变得开阔起来,“她因为缺少爱好而内心混乱精神空虚。”
  “你有什么爱好?”我想反击他。
  “赛车,打网球,听音乐,玩游戏,看电影,旅游,读书,游泳。”他一口气报出来一大串爱好,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理由。但我还是反击了,“还有泡吧怎么不说了?这点我们是共同的。”
  “你不喜欢泡吧,就象你不喜欢酒一样明显。不过,你好像挺爱抽烟的。现在想抽吗?车子要下大桥了,你可以开五分钟车窗。”我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下去了,他太敏锐了,我怕他说出更多触及内心的话,我摇下了车窗。“和抽烟的女人接吻实在是滋味不妙。”皮埃尔在车窗徐徐摇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没想和你接吻。”
  他哈哈大笑了,“可能我想和你接吻吧。我以前认识一个抽烟的女孩,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想和她接吻。”我和杨柳忍不住也笑了。接下来,我们沉默了。没人想打破沉默。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五十)
  天色已经渐暗了,我们在路边的小店中吃完饭后继续着我们的行程。车子很快就上了一座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染着淡淡金色的山脉。路蜿蜒的向上攀延,在绿、黄交错的山林中时隐时现。它是如此宽阔漫长,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隐隐出没的弯曲的水泥色。南方的冬天也不会少了绿色的点缀,虽然这种绿色比夏天深沉了许多,它在枯败的黄色衬映上分外光亮,形成了一幅萧索与生机强烈对比的画面。迎面而来的车辆如风般卷过,划成一道参差不齐断裂般延续的直线,不像路边高大挺拔的松树,在眼里像块被风刮得笔直的绿色幕布,只是颜色因为时代久远有些浸染的含糊。夜色越来越浓重,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黑灰色沉沉压下。对面的车子来往也都亮起了车灯。“不在酒吧也要享受的,不过,我可以照顾一下女士,杏子还是其它水果?对不起,我一下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杨柳。”杨柳脸有些红了,强调式的发音,她还不习惯和外国人说话,每次开口时脸总有些不自觉的微红。“噢,杨柳姑娘,你想听什么?我这儿也有些中国音乐,告诉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就可以了。”“随便吧,不一定要中国的。”杨柳想了想,“只是要柔和点。”
  音乐换成了《梁祝》,是小提琴曲。皮埃尔戴着小眼镜注视着前方,“听说它挺有名的,不错的音乐。”我们都没回答他,眼神落在了窗外。皮埃尔想来是太无聊了,一个人开着车总想找个人搭话,“你最近看上去比以前脸色好多了。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及回答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和杨柳都震跳了起来,我的头重重撞在了前座的坐垫上,我摸摸脑袋看四周,杨柳也在摸着脑袋看我,皮埃尔注视着前方,一辆自行车扬长而去。“中国人都这样勇于牺牲吗?我来中国后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在越南战争中没让美国佬捞点好处走。”杨柳看着我,没说话,我只能笑,“佩服吗?”
  他做了个杀头姿势,重新发动车子,“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人有多少要死多少。这里的车速慢。”他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有次晚上在安徽到南京的公路上开车,我才来没多久的时候,我吓得在路边停了半个钟头。竟然有人晚上在那种公路上反道行驶不打车灯,我实在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的话实在让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只能沉默,他见没有反应,以为我们是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以至于没有感觉了,又继续说,“我在深圳排队买票,有个人插队,插到我前面很多,没人出来说句话。我就出来拍拍他,说后面去,我不能容忍你这种行为。他用中文跟我说什么,我只重复自己的话,我想他是在解释什么,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中国人一起笑,吹口哨,我想中国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太会容忍了。知道吗?有些事是不可以忍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奇怪中国的生产效率工作效率为什么那么低下,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争分夺秒。”我不能不开口了,虽然我已经没脸开口了,“你并不了解中国。中国人在经历了文革后由彻底无私转化为了彻底自私,公序法规都被忽视了,这是出于保护自己和一种追求平等的潜在心理,我们希望能得到和领导们一样的待遇。”“我只希望它能有所改善,这很不好。这是你们每个中国人的任务,不光是知道根源就可以了。”皮埃尔探出头去冲一个闯红灯的骑车人吹口哨,“你看,多么爱惜时间!我真不愿意想他上班时的情形。我们公司为了禁止员工上班看报纸想尽了办法。现在公司有规定,一次看报纸全公司通报,两次开除。”他又做了优美的砍头手势,就象书中描述宋美龄回答罗斯福夫人民众游行请愿如何解决时的手势,“别给我看见!我真不想让谁丢了饭碗。”只是他没有宋美龄的红指甲。“你们公司的工作效率很高吗?”我想打岔。
  “算了吧,在中国?只能说比你们的行政部门效率高点。”他又吹口哨,我不想看他为什么吹口哨了,我有种从车上跳下去的愿望。杨柳还是沉默,两眼望着窗外,她不可能没听到,但她什么都不说,或者像我一样无话可说。
  “平时你喜欢做什么?杨柳姑娘?”
  “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什么爱好。”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点爱好。“我想苗条姑娘也差不多,”他扫了一眼长江,我们的视野因为茫茫的江水而变得开阔起来,“她因为缺少爱好而内心混乱精神空虚。”
  “你有什么爱好?”我想反击他。
  “赛车,打网球,听音乐,玩游戏,看电影,旅游,读书,游泳。”他一口气报出来一大串爱好,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击的理由。但我还是反击了,“还有泡吧怎么不说了?这点我们是共同的。”
  “你不喜欢泡吧,就象你不喜欢酒一样明显。不过,你好像挺爱抽烟的。现在想抽吗?车子要下大桥了,你可以开五分钟车窗。”我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下去了,他太敏锐了,我怕他说出更多触及内心的话,我摇下了车窗。“和抽烟的女人接吻实在是滋味不妙。”皮埃尔在车窗徐徐摇上后突然冒出一句。“没想和你接吻。”
  他哈哈大笑了,“可能我想和你接吻吧。我以前认识一个抽烟的女孩,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想和她接吻。”我和杨柳忍不住也笑了。接下来,我们沉默了。没人想打破沉默。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五十)
  天色已经渐暗了,我们在路边的小店中吃完饭后继续着我们的行程。车子很快就上了一座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染着淡淡金色的山脉。路蜿蜒的向上攀延,在绿、黄交错的山林中时隐时现。它是如此宽阔漫长,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隐隐出没的弯曲的水泥色。南方的冬天也不会少了绿色的点缀,虽然这种绿色比夏天深沉了许多,它在枯败的黄色衬映上分外光亮,形成了一幅萧索与生机强烈对比的画面。迎面而来的车辆如风般卷过,划成一道参差不齐断裂般延续的直线,不像路边高大挺拔的松树,在眼里像块被风刮得笔直的绿色幕布,只是颜色因为时代久远有些浸染的含糊。夜色越来越浓重,外面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黑灰色沉沉压下。对面的车子来往也都亮起了车灯。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时而入睡时而清醒,已经弄不清楚时间与空间了。外面已经变成了最深沉的黑夜。只是在昏沉的灯光下,我推测这仍然是座山。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问一路找,又不时地在乡村旅馆休息几个小时,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到达了那座县城。皮埃尔把车开进了一家招待所。服务员睡眼惺松地打开门,看见皮埃尔马上愣住了,她好像受了强烈刺激般清醒了,半天才用浓重的口音说了句什么,我们都没听懂,互相瞅瞅。杨柳开口了,“两间房间。”
  “我们不涉外,外国人不能住。”
  我们再互相看看,杨柳想让她通融一下,“可是这么晚了,让我们哪里去找涉外的宾馆?你行个方便吧。”“不行,这要出事的。”这个中年女人铁了心的表情,“这是上面的规定。”“那哪儿有涉外的宾馆呢?”
  服务员想了半天,“城里有,县里没有。”
  皮埃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捅捅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她的眼神像公安一样可怕。”“这个地方不给外国人住。”我有点歉然地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明白了。那附近有让我这类被歧视的人种可以住的地方吗?”
  “很远。”杨柳回答,也失去了主张。
  “没问题。我有睡袋,”他在四周找了一圈,“这儿有插座,我不用在冷风中发抖了。”他放下了背包开始往外拿东西,“早有思想准备了,中国,中国……你们开个房间去。这个小包里的东西贵重些,你们拿着,我就睡这厅里。”我和杨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服务员看到他这个架势着急了,她上前来拽住他,“大厅也不能睡,给人看见了影响不好!”皮埃尔用诙谐的眼神瞅瞅她着急的样子,耸耸肩,再把目光转向我们,“告诉她,我听不懂,她说什么都没用。”“他听不懂你说什么。”
  “那你告诉他呀,你会说他讲的话。”
  “我们不想告诉他。”我朝她笑笑,“我们想开个房间。”
  “这样不行的,如果你们不告诉他,我就不给你们开房间。”
  “如果你不开房间,我们就一起睡在大厅里,明天再找你们领导谈谈。”杨柳也把包放下来,“我跟你们领导说你逼良为娼,让中国正经人家的女儿陪老外睡觉。”服务员显然没想到碰到这么无赖的人,她愣愣地看着杨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柳看也不看她,打开包也开始拿东西,其实她没东西可以拿出来,她根本没准备睡袋。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了,我替自己和杨柳捏了把汗,怕自己真的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陪老外睡觉。服务员总算缓过神来了,“那你们总该替我想想吧。明天领导来了看到他睡这儿我怎么办?他说不定以为我通敌呢。”“如果你让我们都住进来,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就走,你们领导不会知道的。就用我们俩的名字开房间好了。绝不连累你。你总不能让他化妆化成个中国人吧。”这时候皮埃尔已经在狭小的厅里搭好了帐篷,把通道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他把电插好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就要脱衣服,服务员终于屈服了,“好了,没见过你们这种人,我给你们开房间。”她转身拿钥匙,想想不放心又回过头来,“明天一大早就走,记住。来个外国人全县很快就都知道了,别给我惹麻烦。”

  (五十一)
  我们六点钟准时出发了。出门时,天还是黑沉沉的一片,路上偶尔有些从路边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我们艰难地借着灯光看从城里买来的地图,边走边摸索。到七点左右,天开始亮了,我们的找寻也就相应轻松了许多。边走边问,又走了不少冤枉路,路过荒凉的小路,路过农民荒芜的田地,路过干树枝迎风摇摆的小树林,路过一眼望去看不见人影的山间大路,路过风沙遮天蔽日的干涸的河流,我们在中午十二点半才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杨柳说下了山就是她爸爸出生的地方,杨家村。我们三个人站在尘土飞扬的山坡上,我们的头上脸上全是风沙,我们被毫无顾忌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皮埃尔聪明地准备了风镜,他本来想给我们用,可发现我们都很倔强地不肯受人恩惠后就把他的墨镜给了我们。我戴着自己的近视眼镜,杨柳戴着皮埃尔的墨镜,我们三个人孤独地像三个皮球一样坐在光秃秃的山顶。我们的背景只有碧蓝的天空和漫天的风沙。这是一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它美,美得像画,但它带来的绝不是让人安逸温和的美,绝不是江南人所知的那种灵秀。这儿是漫天遍野的黄沙,你可以在眼前掠过的风中找到沙的踪迹,也可以在脚上感觉沙粒流走的动感;你可以看见线条流畅的山坡上如丝般顺滑的沙海,也可以从散落的民房裸露的银灰上轻易收获沙土凝结的质感。只需要一分钟不到,你的眼睛、嘴巴,甚至你的头发,手,都能敏锐地感受到沙的侵袭。天,却碧蓝如玉,几近透明的纯净的蓝色,这两种完全不同格调的颜色巧妙地揉和在一起显得那么自然,像美丽的误会。在这里,婉约的小儿女心态根本没有立足的可能性,那一切,都只能被丢弃在南方了。在这里,了雄壮,浑厚这种纯北方的词语清楚地浮出脑海,心胸也因此而开阔起来,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就是人是如此渺小,而大自然竟然有如此力量构造这样宽广的天地。忘了自我,忘了哀伤,忘了温婉,这些在北方的风沙前脆弱得不击自败了。我感觉到语言的无力,我被这种苍凉深深震撼着,我几乎不能思考。
 皮埃尔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他专注的神情像地理研究所的专家。

  我们的出现对这个闭塞的乡村来说可能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下山不到十分钟,我们身后就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和成年人。他们身穿着城里人认为俗艳或是土气的粉红、灰黄、藏青色式样简单的棉衣,肥硕或是瘦窄,我几乎没看见有一件算是真正合身的,衣服上迭着补丁,多少有点污迹——在这种气候里生活,污迹是极其正常的。他们的脸上刻着长期在风沙或日晒下劳作的印记:通红皴皱的脸,干躁阴暗的皮肤,粗糙肮脏的大手,他们的纹路要比南方的农民深广的多。村民们散在我们的四周,满脸的好奇,我见过这样的好奇目光——我们在路上加油时就有一群民工围拢了看皮埃尔,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皮埃尔友好地和他们一一握手,我用长发挡住自己的脸,坚决没有下车。可在这里,我没有逃避的可能,我只能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时冲人群微笑,杨柳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有皮埃尔毫不尴尬地向每个人挥手,不时抱起个孩子亲一下,不管那孩子拖了多长的鼻涕,然后他还会掏出巧克力来分给孩子们。成人不像孩子,他们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相比孩子,他们的目光里多了点胆怯的敬畏。我觉得他们的笑容有点傻乎乎的。皮埃尔竟然主动走上前去伸出手要和一个女人握手,女人惊慌地傻笑,把手背在后面后退了几步,皮埃尔微笑着收回了手,只捏了捏拽着她衣襟的小女孩的脸,递给她一个苹果。杨柳停下了脚步,“你们有人会说普通话吗?”这群人都怔怔地互相看看,好像她的话比皮埃尔的话更难懂。我们失望地交换了个眼神,杨柳安慰我,“没事,马上进村了能找到的。”“我会。”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怯生生地开口了,“我上过初中。”
  这是个普通的农村男孩,他的脸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粗糙发红,宽大却短小的衣服上有些颜色明显不同的补丁,裤管短了一节,露出里面裤子的黑色。他的神情羞涩朴实,我喜欢这个男孩,他有双诚实的眼睛。“能给我们当导游吗?”杨柳打量着他,“给钱的,你想要多少?”
  他的脸更红了,“我不知道,你们想看什么?”
  “在村里转转,去上坟,还有附近的地方。一天时间吧,我们负责所有的花费,除此以外你想要多少?”“十块。”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捅捅男孩,替他说话了,一脸巴结的笑容,“十块钱吧,行不?”男孩听到十块,眼里闪过惊讶的窘态。我也吃惊了,我注视着杨柳,想看看她的反应,她没有表情,“行,十块。就这么说定了。”她回头看我,还是没有表情。进了村后人群渐渐散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皮埃尔旁边纠缠着要糖吃,经过每座房子时也都会有一群人趴在门边看,指指点点,偶尔上前来问皮埃尔话,但因为语言交流有困难,他们很快也就走开了。皮埃尔乐不可支地和这群孩子合影,在尘土中追打游戏,就象彼此沟通完全没有困难一样。他们的房子有砖房,或是大块的石头垒起的房子,甚至有些是泥土和石头混合砌成或干脆全是泥土盖成的,干草在房顶上飘舞。他们所有的一切都罩在风沙之中,一眼望去是开阔的黄色,我们的眼里满是灰灰的色调。冬天的北方乡村,干燥苍茫,但没有阴郁,它带给人的绝不仅仅是凄凉,更多的是悲壮的情绪。男孩用生涩的普通话问杨柳,“你们哪里来的?”
  “南京。”杨柳温和的语调在告诉他她很高兴他能主动开口,“你知道吗?”“知道。很远。老师说那儿有中山陵。”
  “对,就是那儿。那儿还有很多树,很多水,没有这么大的风沙。”
  “那么好?那你们来这儿干什么?”男孩有点困惑了,“这儿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出生在这儿。”
  “你爸爸?他叫什么?”
  “你不知道他的,知道杨祖荣吗?他是我爷爷。”
  “杨祖荣是你爷爷?”男孩子吃惊地重新打量一遍杨柳,“你?”他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听说他有个儿子送给县上个人家了,是你爸不?肯定是的,这里祖祖辈辈没走的那么远的。”“是的。我小时候跟爸爸来过一次,但那时候还小,记不清了。”杨柳微笑着注视着那个男孩,“我很早就想再来看看了,想看看爸爸一直忘不了的地方,他在这里长到六岁。”“那县上的人家去看了吗?”
  “爸爸对那儿没什么记忆,所以也没提过多少,他们八岁就搬去南京了。”“噢,”男孩子理解地点点头,“命好。”
  “为什么?”杨柳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想从他嘴里听说什么。
  “咱在这里啥也没见过。”男孩指指村里的房子,“但书上的画画比咱这儿漂亮多了。有树,有大房子,还有电话,电视,有好多书看。”
  “你喜欢看书?那就上学吧,上学能读好多书。”
  “没钱呀。”男孩子简单的回答了一句,笑笑。
  杨柳没再问了,倒是我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上学远吗?”
  “高中?”男孩子摇头,“也就十几里路,不算太远。不过,好的就远了,要到县里上。”“你们村有上过高中的吗?”
  “没有。咱村穷。咱乡也没有一个。”
  “你们乡有多少人?”
  “两千来号吧。”
  “多少上过初中的?”
  男孩眼里闪着骄傲的光芒,“也就五个,就我一个读完的。我是乡里的秀才。”我和杨柳都没说话了,我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被巨大的悲哀包围着,压抑着,语言仿佛也变得艰难起来。皮埃尔终于把孩子们全打发走了,他拿着照相机对着周围猛按快门,按完了向我们跑过来,“太可爱了,这些孩子。你们不喜欢孩子吗?”“他们将来和这些大人一样,没有教育,只能成为田里的简单劳动力,更糟糕的是,这里的风沙这么大,土质不适合耕地,大部分人其实是闲置的。”我抬起头看皮埃尔的蓝眼睛,它和这碧蓝的天空同色,是乡村里少有的喜色。这会儿我需要点喜色。皮埃尔不笑了,他的脸严肃起来——这是他的优点,虽然他有时近似浅薄的玩笑让人恼火,但他完全可以严肃,可以思考。“这儿没有学校吗?”

 “有,我们刚问过,二千个人只有五个上过初中,只有一个念完了初中。”“这是非洲吗?”皮埃尔不解地自言自语,开始四处张望,“这里缺水,到处都是尘土。没有绿色。你看,房子都是泥做的,下雨就完了。”他的脑袋越过一家低矮的院墙向里偷窥,“看,院子里的土翻过了,想种东西,可是除了发青的土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又开始跳高,“前面有座山坡,上面有棵果树是绿的,这是我尽了全力看到的唯一绿色。”他回过头来,“我们来时已经知道了,交通并不发达,我们经过很多贫瘠的山坡,走了很多不平的小路。看,我的裤子都被勾破了,”他看看自己的裤子,“在这里发展经济是很困难的事。你们的教育并不是免费的。”“即使是免费的,也没有足够的老师,没有校舍,孩子们上学很远。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他们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我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皮埃尔,我很难过。”皮埃尔搂住我的肩,轻轻一搂,又松开了,“难过没有用的。姑娘。”他指指砖房,“你看,这就是希望,有人富了,不是吗?”杨柳冷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冷笑,她侧过脸问男孩子,“砖房贵吗?”“要一两千块才能盖呢,碰到收成好,可能几年就能盖了吧。可这儿收成不好,而且家里还要吃,花。不容易。”“那怎么我看见了好几家砖房呢?”
  “那是书记村长家,他们有钱。” 皮埃尔一脸专注盯着我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的脸,“你们在说什么?”“我们说,说,”我突然发现舌头的工作太艰巨了,我想割掉自己的舌头,“说……”“你想喝水?”皮埃尔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给你。”
  北方的风沙中,皮埃尔孤独的背影倔强不屈。他不得不委屈自己高大的身材弯着腰低着头向前艰难地行走,不时地转过身来倒退着抬头走几步,好让脖子能休息片刻。他拿着相机,顽固地找寻合适的景色,不时揉揉被沙迷住的眼睛。他偶尔冲我们微笑。他有阳光般的生命力。

  (五十二)
  我们到了村里的坟场。说是坟场,我觉得有点勉强,它只是一个个小土包而已,斜靠着个小土坡。土包上干草随风摇摆着,发出断裂一般的声音。附近躺着个空瓶子,可能是以前上坟的人留下的,在风的带动下不时轻轻摇摆绿色的身躯,翠翠的,打破了满地的枯涩。整个环境凄冷空旷,像电视里常演的北方山区一样。杨柳恭恭敬敬地点香,但风太猛了,火花只是一闪,就没了踪影,只能听到打火机“劈”“啪”的打火声。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男孩忍不住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破破烂烂的火柴,向前面走去,在一个山凹口蹲下,只是一秒钟时间,火借着风势在干草中蹿了出来,转眼间就跃到了半人高,火焰在风中狂舞着,吞噬着,瞬间便席卷了整个三米多长的山凹口,开始向外围蔓延。我有点担心,“这儿这么干燥,别烧起来。”“除了这些草没什么可以烧了。”男孩子微笑着,眼里有些得意,“别怕,都这样点火的。”杨柳捂着长长的红棉袄下摆,手里拿着香伸向火焰,火焰是如此摇摆不定,好不容易香才开始闪着红点冒出缭绕的青烟,烟扭曲着刚探出头来,便被风卷得不见影了。皮埃尔认真地注视着杨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不时地举起相机。
  火焰继续炽热,我的脸开始发烫了。

  下山的路不长,但不好走,每一个坡都接近直角般陡峭,我们很小心地互相搀扶着走,鞋子在灰土中留下的脚步转瞬便被流动的风沙覆盖了。我的头发被扬起,又甩到脸上,我只能不停地用手掠头发以免挡住眼睛。这样的风,这样毫无阻隔的空旷,我们逆风而行,艰难地在沙中蹒跚,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下面你们想去哪儿?”男孩子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已经不再扭捏了,“你们已经横穿过村子了。愿意去我家吗?”男孩子眼里闪着期盼,“来坐坐看看吧,我家也是窑洞。”我和杨柳互相看看,然后再看看一头乱发竖立的皮埃尔,皮埃尔还在很入迷的望着山角,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皮埃尔,你想去这孩子家看看吗?”
  “为什么不呢?”皮埃尔回过神来,两眼流露出浓郁的兴趣,“走吧。”“你叫什么名字?”杨柳突然想起了还不知道导游的名字。
  “杨俊和。”男孩笑笑,“叫我二子就可以了,他们都叫我二子。”
  二子家住在靠山的另一边的窑洞里,很明显,这是个不富裕的家庭,但凡有点钱的人,都已经搬出了窑洞,在这里,窑洞同样是贫困的象征。他家的窑洞倚在山角,院子里就有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院里堆放着一些农具和绳索,散乱无序地横躺在黄泥地上。院子不算小,至少对城里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块面积了,可是它除了飞扬的尘土,是什么也没有的。半圆形的窑洞由黄泥堆成,没有任何表面的修饰,只是混浊的黄泥颜色。半圆形的窗棂门棂颇有些古朴的味道,暗红色的镂空框架雕着各种牡丹,怒放的,含苞的,半遮掩的,繁盛着与枝叶弯曲伸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窑洞曾经属于一个还算富足的人家。门“吱呀”一声,二子推开了门,对着里面喊了句听不懂的方言,只有妈妈一个词勉强能明白。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一个妇人,约五十岁年纪,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黑黑的面庞,皮肤干燥阴暗,松弛而缺乏光泽,瞳仁有点发灰,原本应该是一双有着迷雾般魅力的眸子,衬上她的肤色,只能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疲倦感。她穿着黑色的贴身棉袄,叼着根廉价纸烟出来了。看见我们她显然是吃了一惊,跟儿子说了句什么。于是他们就开始了一场语调急促的对话。终于这位母亲点头笑了,她指指屋内,示意我们进去。窑洞里有些阴湿气,这是我们没想到的,竟然能在这个连点水分都感觉不到的地方找到阴湿的地方。屋里没有灯光,这窑洞又面向着山坡,采光自然不会太好,我们刚进去时不得不手扶着墙壁挪行,好在只是短短几秒,眼睛便适应了黑暗。屋里的景象便充分展现了:角落里放着水缸,扁担等杂物,屋子中间是张绿漆斑驳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旧方桌,靠门的角落堆着个木头箱子,灰黄色的,正映衬了门外的风景。上方墙面贴了张年画,应该是去年的,上面落了厚厚的灰,两个红衣童子捧着桃子隔着灰尘憨笑。地面有些不平,透过靴子,能感觉到一个土坑接一个土坑的崎岖。二子把我们让进了里屋,这间房间明显大了许多,也因为与山保持了个倾斜的角度,采光就好了许多,甚至可以看见阳光中飘浮的尘土。靠窗的一面是北方的炕,宽宽大大的,上面堆着红色小花的棉被,在阳光下显出些温暖的意味来。坑上有张小桌子,想必这家人平时都围坐在这里吃饭。对着门是个灶子,里面亮堂堂的火焰吞吐着,大锅缝隙中冒着的蒸汽向阳光缓缓游移,满屋的饭香。右边是一张普通的大床,也堆着些衣服、针线篓之类的玩意,想必我们进来前二子的妈妈正在忙着针线活。二子妈妈手在衣襟上搓了搓,拽开被子指指炕,二子笑了,“妈妈叫你们上坑。坑上暖和。”我们乖乖地脱了鞋上炕,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事实上我们也实在是累了一天没有歇过脚,我怀疑我的脚已经肿了,脱鞋简直无异于被解放,坐下来简直可以称作奢侈的幸福了。我小心翼翼地揉着脚脖子,瞥见皮埃尔温和的嘲讽眼神。我感觉到炕带给我身体的强烈暖意,着实有点诧异,杨柳和皮埃尔也露出了相同的神色。“这炕怎么这么热,像暖水袋一样?”我朝二子招手,他在忙着给我们倒水。“旁边这灶和它是通的,一烧饭炕就热了。”二子的得意再次出现在眼神中,“你们那儿没有?”“没有。我们没这么好玩的东西。”杨柳四下瞅瞅,用手摸身下的炕。她对皮埃尔解释炕发热的原因,皮埃尔不时露出孩子般惊叹的表情,天真可爱的大男孩。“妈妈让我问你们在这里吃晚饭不?她给你们做糕吃。”
“吃饭?我们坐会儿就走。”
  “别走了,又没车,你们走回县里肯定晚了,又冷。晚上可以睡这里,只要你们不嫌弃。”“这里又不大,算了吧。”这回是我说话了,看看屋里并不算大的空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能加三个人睡觉的位置。“可以的,你们和妈妈睡床,我和哥哥弟弟还有这个法国人炕上能睡下。”这孩子的热情着实出人意料。杨柳拼命摇头,“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男孩的脸有些黯然了,“是不是脏了点?”
  我望望四周,虽然外面的风沙狂野,但总的来说屋里还能算整洁,当然,只是和外面相比。杨柳不好意思了,脸上浮起一道红晕,显然是被说中了部分想法,“不是,只是……”“不是就好。”二子如释重负,“那就在这儿过吧。”
  “你们在说什么?”皮埃尔已经在旁边观察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告诉我可以吗?”“他在邀请我们留下来。”
  皮埃尔睁圆了眼睛望着屋顶的裂缝,想了约有十五秒,“明天是你们中国新年吗?”“对,春节。”
  “那我们应该留下来在这里看他们过年。我还带了焰火呢。”他认真地笔划着,“像花一样的焰火,在空旷的地方,还有星星。”他的笑意在嘴角浮起,“我有睡袋,我睡外面,像野营一样。”“这儿很冷,没有电,你的睡袋没法用。”
  “这儿有电灯。”他迷惑不解了,“怎么会没电?”
  “室外没有,你可以睡外屋,但不可以睡在露天下。”
  “那也行,一晚上多少钱比较合适?”他歪着脑袋开始计算。
  “这个你不用考虑了,加上导游费,加上住宿吃饭,给一百元足够了。”“好吧。”皮埃尔沉凝了一会儿,终于想通了,“两个晚上?”
  “当然。”杨柳点点头,“这儿物价低,家庭年收入恐怕也不会超过一千。”“那不是贵了?”皮埃尔又开始计算,“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你刚才还同情心泛滥呢!”杨柳语气里的讥讽暴露无余,“假善人。”“这是不同的,姑娘。”皮埃尔大笑着拍拍杨柳,“行了,听你的吧。我不想和你说什么道理。”“没地方洗澡。”我突然想起了这件至关重要的事。这漫天的沙,我满头满脸的尘。“对呀。”杨柳也开始犹豫了。
  “两天而已。”皮埃尔这个爱干净的外国佬反而不在乎,“不行明天我去井里挑点水帮你们看着,你们端个缸去山沟里洗。”“别沾我们便宜!口头腐败!”杨柳给了他个大白眼,“那还不如脏着呢。”

  这一家人陆续回来了,有二子的哥哥和弟弟,还有就是妈妈了。那两个男孩没有二子秀气,有些粗鲁的架势。看到我们也没怎么说话,想来是普通话不够好的缘故,但眼神里露出一种势利的狡黠。我听到他们在门口跟二子谈到钱。吃饭时二子妈妈热情地给我们碗里各挟了三个深黄色的团子,像是种米粉类的东西揉成的,吃起来粗粗的,但很有粘性,如果不注意就会粘牙。它的表面闪着油光,像涂了层油,但二子说它本来就是这样的。他说是糕,再解释我们仍然是一句没明白。但这种油油的软团子很好吃,不是细腻的那种好吃,不像城里卖的袋装元宵。它如果在城里也肯定是种粗粮。皮埃尔一口气吃了六个,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做了个上浮的手势,杨柳笑着看他,明白他在说吃多了得多算钱。晚上,我们在院子里支起了帐篷,我们挤在一起从帐篷里钻出三个脑袋看星星。那一家人全部趴在窗口透过玻璃看我们,大概是奇怪这三个疯子在夜风中到底干什么。漫天的星光,漫天的珍珠,漫天的明亮。我们静默着相依偎,我在别人的贫困中感觉到了自己的富有,在别人的茫然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方向。我为这种恶意的知足而羞耻,但我终于明白了生活,在这么多年寻寻觅觅之中。夜里不知为什么风平静了,如冰冷却轻柔的手从眉间发梢脸颊滑过,随即重现般缓和,我爱这种感觉。

  尾声回到南京的第一个周末,我去了教堂。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梳了两条麻花辫,我希望自己看上去单纯一些,这样我的心也就理所当然的沉静些了。我刚刚坐稳,还没听到台上的人说什么,就有旁边一个中年妇女递给我一本《圣经》和一本《赞美诗》,我诧异地看看她,她微笑着指指书,她的眼睛透着温和的慈爱,很美丽的那种纯朴,一种我很久没有看见的眼神。她又微笑着指指旁边的人。我从她的表情知道她告诉我她可以和别人看一本,她的书借给我。我一页页地翻看着那并不算薄的书,其实我不太相信那些温情的文字,我有点怀疑它会写着天堂,落入地狱——太过美丽简单的东西往往容易破灭。但我喜欢它,希望这种渺茫的近乎柔软可以终有一天可以处处可见,毕竟,它是善良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我四处看看,也忙不迭地站起来,台上的白衣人——或者是牧师?我不清楚,说唱第二百六十二首赞美诗。在那个中年妇女的帮助下我找到了,我边看边听:恳求慈光,导引脱离黑荫,导我前行!黑夜漫漫,我又远离家庭,导我前行!我不求主指引遥远路程,我只恳求,一步一步导引。向来未曾如此虚心求主,导我前行!我好自专,随意自定程途,直到如今!从前我爱沉迷繁华梦里,骄痴无忌,旧事乞莫重提。久蒙引导,如今定能继续,导我前行!经过洪涛,经过荒山空谷,夜尽天明;晨曦光里天使和蔼笑容,多少心爱,契阔一时重逢。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我仿佛看见许多影子从眼前飘浮而过,爸爸、妈妈、苏海、毛一桦、王不鸣、皮埃尔,他们都显得那么淡然而从容。他们只是飘过了,此刻,他们一个个的飘过我心底,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 本帖最后由 蓝光 于 2006-8-6 14: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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