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

浅。 · 发表于 2007-10-31 13:3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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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孟，这大多数人都知道。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年幼时父母唤我的那个名字，只是开始人家叫我孟儿，再后来叫孟姑，再后来就变成了孟婆了。那年我61岁。从那以后，我的年纪永远地停留在了61岁，也就永远保留了孟婆这个称呼。阎王说，因为我太无情，所以让我去了奈河桥边。

　　这种汤我每天都得熬一大锅。我问阎王这汤叫什么。阎王说，这汤是我熬的，就叫“孟婆汤”好了。喝过孟婆汤，来世就再也不会记得今生的事了。我听判官说，在我来之前，都是阎王亲自为那些魂魄消除他们的记忆的。我来以后，阎王自然是要轻松了不少。我眉梢一扬，算作回应吧。

　　第一个喝我孟婆汤的是一个女子，是一个17岁的女子。那时是春秋吧。那天我远远望见两个小鬼架着一个女子往奈河桥边走来。待那女子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抬眼看她。这是一个清秀的女子，不，应该是清瘦。她冲我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即使是过了这么几千年，我仍是记得清清楚楚。我被那笑容征住了，站起身来。她径直走过去，端起碗，一仰头把汤喝了下去。接着，那两个小鬼架着她过桥去了。我默默地看着她远去，还是转身坐下了。

　　也许我想问她，这汤味道怎么样？喝了以后感觉是什么样的？但我应该知道，她是不会有感觉了的。

　　阎王说，我不必强迫谁喝汤的。因为喝孟婆汤、过奈河桥是投胎前的最后一关。能到这里的都是已经赎过罪的魂魄。若谁实在不愿喝汤，那自然是不能过桥投胎的，不过可以留他在地府做鬼差。我问他，若是不喝孟婆汤去投胎，那来世会怎样？阎王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会累死。”

　　当我继续追问为什么时，阎王说给我一千年的时间，让我自己去体会。我只得作罢。判官告诉我，若是来世还背着前生的记忆，会活得很辛苦。我点点头。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身上背负着上千年的记忆，却也无事？

　　在那个男子身上，我得到了答案。

　　他是大宋丞相的少爷，死后却到了第九层地狱。他经受过地狱的种种劫难，终于到了我这里。他端起青花瓷碗，望着碗中的汤，他的眼中满是犹豫。但在我见过所有最犹豫的眼神中，这却是最为凄苦的。

　　半晌，他转过头望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不想投胎了。”我没说话，只是挥手示意两名架着他来的小鬼先退下，再示意他在我旁边坐下。他轻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转过头看着他那张冷峻的脸，突然觉得他的身上背着好重的……记忆？这个想法让我不由得全身一颤。

　　阎王的命令很快下来了，要我和那个男子去见他。

　　在阎王那里，我知道了这个男子的经历。他生来具有灵气，可以保留前世的记忆。也就是说，我的孟婆汤对他是无效的。就这样的几世轮回，他身上也就背负了几世的记忆。而每一世的重生，都再也找不到前世的人……于是他开始愤世。凭着今世他是丞相的少爷，做了好多坏事，以致自己死后下到了第九层地狱。而现在，他厌倦了那样沉重痛苦的生活，不愿再投胎。

　　阎王把他留在地府做了鬼差。他谢过阎王，被一个鬼差领下去了。在我也准备退下的时候，阎王叫住了我：“孟婆，你先留下。”我停下脚步，立在大殿之上。阎王走到大殿中间：“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人投胎以前必须清除今生的记忆了吧？”我答到：“是。”阎王点点头，接着说：“其实前世今生这种轮回，是一种形式。而清除记忆是我们在帮他们。但面对这么鲜活的记忆，要狠得下心去清除他们，也不容易啊。”我接过话来：“所以需要我的汤。这也是在帮他们。”阎王点头。我退下了。

　　那年，刚好是我提出那个问题后的第一千年。

　　判官一直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死不可。他知道我经历的一切，但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每次我抚琴的时候，判官就说，我应该去投胎做人。我每次都只是微微一笑，从不作答。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在人世的一切。即使那已经过了好几千年了，一切还是清清楚楚，像在昨天。阎王说我不应该再去回想那些“以前”。他说已经过去的，就不必再回味。

一千年，我在奈何桥边又呆了一千年。

　　逐渐习惯了这种机械的生活，或许我有些厌倦。

　　这一天，来了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他应该是病死的。他眼神里似乎带着点讥诮。我想：“他在怨愤什么？上一世一定有什么让他不甘的事情吧。”

　　他缓缓端起青花瓷碗，望向我说：“这便是孟婆汤？喝了它我就会遗忘前世所有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说：“前尘旧事，俱是尘土。下一辈子好好做人。”

　　“我不忘，我们说好的，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他喃喃的说。

　　“我不喝！”他的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坚定。

　　“哦？”我有些意外，“那等我禀明阎王，你就留下来做个鬼差吧。”

　　“不！我要投胎！”

　　我一惊，抬头看他。

　　他并不看我，只是喃喃地说：“我们说好的，不离不弃。我们说好的……”说着竟流下泪来。我默默地收起青花瓷碗，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转过头看着我。

　　“走，跟我去阎王殿吧。”我说。

　　他像突然遇到救星一样，欣喜的笑了：“你能帮我向阎王求情么？”

　　我不答他的话，只是说：“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你还信那么多？这些只是说说的罢了。”

　　我在前面带路，他跟在我身后。

　　“回望星月空，繁星二三纵；揭纱段郎盟，犹语散随风。”他轻轻地唱着这支小调。

　　我问：“你的故事？”

　　他淡淡地说：“我的故事。”

　　“你是病死的，为何……”

　　“我只是想留下今生的记忆，来世和婉清再续前缘。”他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痴儿。”我叹道。

　　他笑了，我想他是笑了。他说：“就像我的名字。”

　　“哦？”我好奇地问。

　　“是，”他说：“段痴。”

　　“呵呵。”我笑了：“果然是痴儿啊。父母都有远见。”

　　他“恩”了一声，沉静下来。

　　我也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把他带到了阎王殿。

　　判官翻着生死簿，念道：“段痴，江南随风飘絮剑传人，生前性格怪僻，杀人无数，虽多是恶人，但是依然杀孽太重，故应卒于二十四，后因逢修罗刀婉清，隐与小村之中，多得阳寿两年。卒于二十六。”

　　他望着段痴道：“你本世未曾为恶，下一世仍投人胎，投苏州苏学士家，但因你杀伐之气太重，故下一世体弱多病，不得习武，记住！要多行善事，方得善果！”　

　　段痴怔怔地问道：“我只想知道婉清在哪里？”

　　判官又翻了翻手中生死簿，念道：“婉清，修罗刀传人，杀人无数，多为轻佻少年，负心男子。本应卒于六十二，却自尽身亡，此等不惜人命己命之人，故应堕畜生道，历一世劫难，以洗心头杀气。”

　　段痴大惊，急辩：“怎么会，她生性淳朴，只是少历人事，所以才性格乖僻了一点，但是死在她手底下的都是死有余辜之人，且自从随我隐居之后，从未杀生，怎么能如此惩罚她？”　

　　这时，只听阎王一声厉喝：“因果循环，自有报应，怎能由得你！”

　　“我答应她要陪她生生世世的，要遭报应，我也应该陪她，我要陪她同堕畜生道！”段痴吼道。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颤。

　　“生死簿上判生死，怎能随意更改，不必多说，快快投胎去吧，过了奈河桥，喝了孟婆汤，你自然什么也不记得了。”阎王怒吼道。

　　“段郎！”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

　　我这才发现大殿上多了一个女子。

　　她凄楚地望着段痴：“段郎，我只有来生再去陪你了，不要管我，一世并不长。来生再续缘！”

　　我心头一痛。几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心痛。

　　“时辰不多了！”阎王喝道：“不用多说，带他们下去投胎！”

　　段痴和婉清被强拉下去了。

　　我拼命在他们到奈河桥边之前赶到了那里。

　　段痴仍是缓缓地端起了青花瓷碗，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我承诺似的向他点点头。

　　他突然放下青花瓷碗，反手夺过小鬼手中的刀，一刀扎在在自己的左脸上，转身指着刀痕对婉清说：“记住，记住这条刀疤！下一辈子，我依然是要陪你的！”说完，又端起碗，一仰头，喝光了里面的汤。他身边的婉清重复了他的动作。

　　小鬼押着他们过桥，不久后，畜生道上闪了两次光。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茫然地在桥边坐下，耳边竟响起了段痴常的那支小调：“回望星月空，繁星二三纵；揭纱段郎盟，犹语散随风！”

　　数日过后，阎王宣我上阎王殿。我像以往一样立与大殿之上，却觉得今时的大殿比以往都要阴冷。

　　阎王命左右都退下，殿上就我和他了。他用手在我身前划了一下，显出一块屏幕来。上面是一些模糊的景象。渐渐的，那些景象清晰起来。我看到了大漠。没错，那是大漠。无尽的旷野上传来一声长啸！两只白狼并肩站在戈壁之上，略大的那只脸上分明有着一条刀痕！

　　我欣慰地笑了。

　　阎王问：“怎么解释？”

　　我说：“是我放过他们的。怎么处置随你说。”

　　阎王不说话，只是消掉了那块屏幕。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丝的不安。

　　许久，阎王终于发话了。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会放过他们的。”

　　我抬头望着他。他接着说：“那天你的神情就说明你已经被他们感动了。我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冷冷地问：“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阎王沉默了。

　　“也许判官说的没错，你是该去投胎的。你已经有情了。”他慢慢地说完了这段话，又犹豫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不明白阎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去好好待着。”阎王又道：“我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若是有下次，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我看看那道通向地狱的大门，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点点头。

　　我姓孟，这大多数人都知道。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年幼时父母唤我的那个名字，只是开始人家叫我孟儿，再后来叫孟姑，再后来就变成了孟婆了。那年我61岁。从那以后，我的年纪永远地停留在了61岁，也就永远保留了孟婆这个称呼。阎王说，因为我太无情，所以让我去了奈河桥边。

　　我永远地守在奈河桥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